孟達終于和星期六的關系壽終正寢。他和葉家唯一的紐帶就是星期六的飯桌,這張飯桌維系了朱淑貞和孟道庸的婚姻及其附屬物:孟家和葉家合二爲一——我和昔日同窗成爲戚。現在,孟家的痕迹在葉家已清掃。你作爲孟家唯一的象征已從飯桌上消失。孟道庸不屬于孟家,他是朱淑貞的丈夫;他甚至可以爲了朱淑貞而改名換姓;他可以姓葉或姓朱,與其說孟道庸續娶朱淑貞,不如說是他重新嫁給了一個小學女教師。
我至今仍爲孟道庸一生的喜劇巧合而驚訝不已:兩個小學女教師延續了他的一生。是李冬香和朱淑貞瓜分了他的一生。多年來我的丈人沒有朋友,他膽小慎微,溫和而精打細算。他不僅能夠忍受後妻驅逐兒子的舉止——他當然不會跟著孟達回到孟家——同時還默默容許了死去多年的工程師亡靈高高在上。他容許了妻子緬懷前夫的權利。可以想象,朱淑貞因爲和孟達間的龃龉悲戚時,躺在黑暗笨重的
上暗自啜泣,似乎是向前夫訴說寡婦之苦,或者說是向亡靈求助,而孟道庸則會在枕邊細聲柔氣地慰藉她。任何煩惱,兒子或爭吵,都不能代替一個情感豐富終日厮守的女人。
只有孟道庸才能身兼數職。柔弱和機智使他陷入一種可笑的境地。他有兩個家,是葉孟兩家共同的家長。他下班後如同往常,在葉家圍上女式圍裙大顯身手;他還和朱淑貞開開玩笑,賣弄些小學問,食品廠廠醫做起遊戲來興致勃勃(在爭吵間臉煞白接連抽煙的形象蕩然無存);只要蚱蜢不在,他就是樂呵呵的丈夫或我們的長輩,像個姓葉的一家之主。他有妻子、女兒和女婿,說不定不久還有個外孫或外孫女。只要我和葉寒願意,孟道庸就會變爲外祖父。盡管這樣,但是,因爲你,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他都是另一個家庭的家長。
那個家猶如糾纏著孟道庸的一個情人。只有借著上街辦事的名義一一隱瞞著朱淑貞——或上班期間偷偷溜出,孟道庸才能探望獨生子。他像個不忠的丈夫,仿佛不是去看兒子,而是去和幽冥間的李冬香會面。在短促的時間裏,他重新成爲孟家的主人,變成李冬香的丈夫或鳏夫孟道庸。一個只有父子兩個的家。父給兒子疊被子或整理零亂雜物,囑咐兒子多加照料自己,不要一切都由著自己脾氣來。兒子則發牢騒、頂嘴,甚至拿死去的母
來爲自己辯護。死人永遠比活人有理。一提及李冬香,孟道庸就會順從孟達。是李冬香死去的幽靈把他和獨生子緊緊相連。無法分離。只要一提及李冬香,食品廠廠醫就會讓步,就像朱淑貞一提及工程師,他同樣會讓步一樣。他如此輾轉于兩個家庭之間,就像仍然輾轉于兩個小學女教師之間。
冬日來臨;無論在葉家飯桌上或者其他場合,我都沒有見到一個重新成爲孤兒的孟達。我和葉寒仍然星期六回她娘家吃飯。葉幼幼也回家了(她和那個賭徒的關系告吹),她終日無精打采,對什麼都不感興趣。朱淑貞早就怒氣消散,對小女兒的種種行爲既往不咎。朱淑貞實則十分寵愛小妖精,她對她的任聽任放縱爲多。我和葉寒夜夜蟋縮在公寓裏閉門不出,她把時間消磨在電視機前(仍然練
),而李央則與書本及寫作爲伍。微薄的稿費進項——雖不足以籌辦像樣的婚事——使她十分自願地獨守空房。一想到結婚或一大筆人民幣,我們頓時沮喪不堪。
我在公共浴室也沒有見到過他。每周一次去洗澡,我總是在衆多的躶者中希望和你不期而遇,但那些奇形怪狀的身
中並沒有一個神情惘然的蚱蜢。
龍頭下活蹦亂跳的形象並未出現。星期日,下午2點,當我騎著自行車不得不從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來時,卻意外地和你邂逅相遇。當時他從後面騎車上來在我背後刹住了車,口齒含糊地叫了一聲,李央、你好。然後他提出讓我去他宿舍坐一會。當然,我立即就同意了。這是入冬以來我第一次見到他;他看上去情緒挺好,有些興高采烈,沒有一絲和葉家斷了牽連後不快的
影。在街上,他違章地單身騎車,另一只手令我意外地勾住我的肩和我並駕齊驅。
我又一次站在了他的房子裏。房間沒有多大變動(望遠鏡不翼而飛),我說:“差不多有半年沒來過了。”他說,是的,上次來還是夏天。三個月不見,我們雙方都一時語塞。幾個且前特意爲相而弄得亂糟糟的頭發梳洗多次後恢複原狀——那一绺標記又重新出現在前額。在聊了聊各自近況後,他才談興大發。我們的談話自然離不開收藏品和書本上的奇聞異事。提到那次相
和玉芹時,他說:“想想當時真好笑,女人和男人哪裏不一樣?她們卻總是覺得受委屈——以後我再也不會找女人了。”羅啰嗦嗦地說了許多以後,孟達突然話鋒一轉,有點傷感地說:“以後老爸就委托你多照顧了。”又說:“我不大可能盡兒子的責任。”
我第一次聽他像孝子似的提到孟道庸,“他最近沒來過嗎?”我問。
“來過幾次,”他說,“不過我不能去看他,要是他身不好我也不會知道。”
剛才輕松的氣氛瞬間就變得壓抑起來。他又露出那副大苦大難的神情。我勸他說,這一切都是暫時的,一家人總歸是一家人,朱淑貞也只不過是一時生氣,日子長了就沒事了。一觸及到朱淑貞,他立刻就叫嚷了起來:“不,”他說,“歹毒婦人心!我當初就反對我爸娶她!她巴不得沒我這個兒子——把鄉下姑娘介紹給我就是要趕我走!嘿嘿,問題是她自以爲高明。”
在這種話題上我無法表明自己的立場。我只能佯裝不知,裝聾作啞。我在桌上零亂的舊雜志中亂翻——本陳舊的相冊抖落出來。他從未向我展示過相冊,而李央則爲隨手翻到的照片而震驚不已。要不是你肯定,我會以爲那些發黃照片上的嬰兒或兒童是孟道庸和李冬香的另一個兒子!
或許只有嬰兒才能擺時代特征。這些照片大多拍攝于六十年代即孟達6歲以前。成年人神情呆板,不高明的攝影術無比忠實地再現了那個時代人物的精神及心理面貌。貧窮年代裏人們嚴肅執著的神情和拘謹的微笑在如今的彩
快照或生活中難以尋覓。我從一張三人合影中一眼就認出穿中山裝帶著謹慎微笑的孟道庸,盡管他的發型如今看來有些好笑,但他像女人一樣清秀的風采一目了然。是照片上的李冬香複原了我對她
弱多病的形象。這個小學女教師在微笑的丈夫旁維持著某種婦女的端莊和刻板。這張4寸合影讓我足夠清楚地端詳你的嬰兒模樣——孟達在父母簇擁下笑得正歡。一個相貌俊美的兒童3歲、4歲、5歲、6歲每年幾張的系列照片在我面前頻頻曝光。只有孩子才能擺
時代局……
蚱蜢之歌第九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