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楊如意又帶著女人回來了。
這次他是坐小轎車回來的。一個莊稼人的娃子竟然坐上了從外進口的“伏爾加”。據說那車過去是縣委書記才有資格坐的,一個沒有什麼資曆、也沒有什麼靠山的狗兒卻堂堂正正地坐著“伏爾加”回村來了。
楊如意這次帶回的女人比上次帶回來的還要漂亮。瘦瘦的、高高的,腰兒細細的,臉兒白白的,嘴上還抹了口紅。其實這女子還是那個名叫惠惠的姑娘,只是打扮得更洋氣了,叫人認不出來。楊如意是故意叫人認不出來的。他每次回來部讓惠惠換一套服,重新燙一次發,女人要是著意打扮了,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楊如意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當那輛黑的伏爾加“沙沙”地開進村的時候,無論在地裏做活兒還是在村裏走路的人全都扭過臉兒去了。不看,眼不見心靜,可是,人們還是知道楊如意帶著女人回來了,而且是又換了一個更漂亮的女人。于是,那些沒有女人的漢子,不時地望望天兒,便覺得這日月分外的難熬。有了女人的,突然就覺得女人太土、太髒、太醜,心裏無端地生出些惡氣。這惡氣沒地方出,只好在心裏悶著……
人們都盼著這轎車快點開過去,開過去也就罷了。可這輛轎車偏偏在村街當中停下來了。最先走出來的是那個漂亮女人。那漂亮女人擰著蛇腰下了車,又走過去給楊如意開車門(楊如意有啥日哄人的絕招兒,能讓漂亮女人給他開車門),楊如意也跳下來了。接著楊如意吩咐那漂亮女人幾句,那女人點點頭,便“咯噔、咯噔”地走到村街這面來了。那很紮眼的女人肩上挎著一個包,她像變戲法兒似的從包裏掏出一張寫好字的大紙來,用膠
把那張大紙貼在村街的牆上。然後,她回過頭看了看楊如意,楊如意點了點頭,她又“咯噔、咯噔”地走回來了。
顯然,沒有一個人到那貼了大紙的牆跟前去看,誰也不去看。可人們還是知道了,那牆上貼的是一張“招工廣告”:
爲了使家鄉人民盡快貧致富,給閑散農村青年尋一條出路,本廠決定招收十八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的合同製工人二十名。合同期一年,合同期滿視工作表現再續。工作期間來去自由,不受限製。凡具有初中文化程度(須有畢業文憑)的農村青年可以免試,月工資五十元;具有高中文化程度(須有畢業文憑)的月工資七十元;具有大專(須有畢業文憑)以上文化程度的月工資一百元;如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工資另定。如願報名者,務請十日內……
楊如意站在轎車前默默地望著那張貼好的“招工廣告”,一支煙吸完了,沒見有人去看。他又點上第二支,可第二支煙又快吸完了,還是沒人走過去看。來往的行人看見他只裝沒看見,一個個都挺著腰走過去了。楊如意甩掉煙蒂,冷冷地笑了笑,說:“走吧。”
這時,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道:
“閨女,你過來。”
楊如意轉過臉來,看見離他有兩丈遠的地方站著一位老人。那是瘸爺。瘸爺形如枯槁,執杖而立,那雙深陷在皺紋裏的老眼裏溢滿了痛苦和迷惘。那個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人生之謎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那已不像是人,是化石,枯木,是思想的灰燼。
望著蒼老的瘸爺,楊如意的喉嚨發幹,他咽了口唾沫,叫道:“瘸爺……”
瘸爺重重地吸了口氣,把眼閉上了。他把憤感深深地埋在心裏,對扁擔楊這個不肖子孫,他看都不願看一眼。片刻,他又慢慢地睜開老眼,用蒼涼、幹啞的聲音說:
“閨女,你過來。我有話說……”
惠惠擰了一下腰,不屑地撇了撇嘴,連動都沒動。
“閨女……”瘸爺用慈祥、關切的目光望著這個打扮得洋裏洋氣的姑娘,那目光裏含著許多許多老人才會有的愛護……
楊如意冷冷地說:“過去。”
惠惠不悅地又擰了擰腰,說:“幹啥?”
“過去!”楊如意重複說,神十分嚴厲。
惠惠看了看楊如意,雖然滿臉不高興,卻還是“的的”地走過去了。
瘸爺誠心誠意地說:“閨女,你是城裏人吧?說句不中聽的話,你上當了!閨女……”
惠惠嗔著臉,歪著頭,似笑非笑地望著瘸爺,問:“上誰的當了?”
瘸爺急切地說:“閨女,那娃子不是人,是畜生!狗都不如的畜生!別跟他混了……”
惠惠轉過臉看了看楊如意,突然“咯咯”地笑起來了。
楊如意在遠遠的一邊站著,卻一聲不吭。
瘸爺又說:“閨女,我是好心才說這些。別跟他混了,那狗雜種總有一天要坐牢的。他……”
“他怎麼了?”惠惠故意問。
瘸爺歎口氣,勸道:“閨女,有句話我不該說。這、這畜生不知糟踐了多少黃花閨女……你快走吧,閨女。要是沒錢,我給你幾塊。”瘸爺說著,手哆哆嗦嗦地往兜裏摸,“走吧,你還年輕,找個正經人家吧……”
惠惠剛要說什麼,楊如意朝前走了兩步,沈著臉說:“瘸爺,你別說了。我給她說。”他看了看瘸爺,又瞅了瞅惠惠,竟然很認真地說:“惠惠,瘸爺說得對,我不是好人。你要走就走吧,我叫司機送你。”
瘸爺“哼”了一聲,還是不看楊如意。他萬分懇切地望著這“城裏來的”姑娘,恨不得把心扒出來讓她看看。他覺得他是在救這姑娘,他不能看著這娃子在他眼皮底下作惡,他要把這姑娘救出火坑。瘸爺的目光淒然而又坦誠,臉上帶著一種普度衆生的蒼涼之光,他簡直是在求這姑娘了:
“閨女,走吧。閨女……”
惠惠卻一下子跳起來了,兩眼圓睜,用十分蔑視的口氣說:“關你什麼事?老不死的!……”說完,“的的的”一陣風似的走去了。
這句話把瘸爺嗆得差一點暈過去。瘸爺受不住了,他眼前的天地、萬物都在旋轉。變了,什麼都變了!大天白日啊,在扁擔楊竟會出現這樣的事情?!好心不遭好報,這是瘸爺萬萬想不到的。好好的姑娘,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呢?是爲錢麼?都是爲錢麼?不爲錢又是爲了什麼呢?那麼,普天之下哪還有一塊淨土呢?!瘸爺難受哇。瘸爺爲世風難受,也爲這姑娘難受。瘸爺是不忍心看這姑娘受害才站出來說話的。瘸爺的好心被當成驢肝賣了!瘸爺古稀之年竟受人這樣的汙辱?!瘸爺緊閉雙眼,眼裏卻掉下淚來了……
這時,楊如意說話了。楊如意吸著煙,很平靜地對站在身邊的惠惠說:
“去,給瘸爺道個歉。不管怎麼說,他是長輩。”
惠惠說:“不去。他管人家的閑事幹啥?老不正經!”
“去。”
“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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