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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屋》第14節

李佩甫作品

  

六十二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他用細麻搓繩,一根很長的繩。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細心,搓一節就展勁拉一拉,生怕斷了。

  瘸爺搓繩的時候,老狗黑子就安詳地在他身邊臥著,看著他搓繩,那狗眼裏竟滿是淒然、蒼涼的神情。仿佛它懂了什麼。

  瘸爺是很痛苦的,瘸爺爲村人做了一輩子善事,到老才想起爲自己搓一根繩子。沒有人問一問他搓繩子是幹什麼用的。誰也沒有問。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的一生應該說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該記入村史,讓後人流傳下去。在很久以前,瘸爺爲村人舍了一條tui。他用這條tui給村人換來了三十畝保命的好地。那時,村裏僅有的三十畝好地被鄰村姓張的大戶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楊姓人全靠這三十畝shui澆地保命呢!可這張姓的大戶人家人多勢衆,十分霸道。扁擔楊的老老少少眼看著這塊“寶地”被人搶去,卻沒一個人敢出頭去要。當時瘸爺剛從“隊伍”上逃回來,他五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一聽說這事,肺都氣炸了,二話不說,掂著一口大鍘就跑出去了。瘸爺一出家門就高聲大罵,一路罵去,罵得一村人灰溜溜的不敢見他。爾後,瘸爺就一個人掂著大鍘站到張姓大戶的門口去罵!他從早上罵到中午,又從中午罵到晚上,曆數張姓大戶的惡迹……夜裏,張姓大戶糾集了本族一幫地痞,摸黑圍上去把瘸爺的tui打斷了!張家以爲這就可以了事了,扁擔楊再不會有人敢來鬧了。不料,第二天瘸爺又叫人用chuang把他擡到了張家的大門前,瘸爺掙紮著從chuang上爬起來,撐著一條血淋淋的斷tui,手按大鍘,仍是叫罵不止!他一連罵了三天,罵得張姓人家連門都不敢出!就這樣,終于又把那塊“寶地”奪回來了……

  瘸爺一生爲村人做的好事是數不盡的,那一樁樁一件件說起來都令人難忘。瘸爺是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膽,連萬分精明的楊書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爺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輕時也是有過女人的,據說那女人長得很漂亮。後來那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們都以爲那女人是因爲瘸爺斷了tui才走的,提起來一個個恨得牙癢,大罵那賤人沒良心!然而只有瘸爺心裏知道那女人爲什麼會走。這是瘸爺的秘密,是他永遠不會讓人知道的秘密,瘸爺從來不提這女人的事情,瘸爺內心深chu的痛苦和恥辱是沒人知道的……

  ……在那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爺從“隊伍”上跑回來了,女人喜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qin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發瘋了。可他卻木呆呆地坐著,遲遲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輕聲說:“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可他還是不睡,女人問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不說。女人嗚嗚地哭了,女人求他打他,他還是一聲不吭。熬到天快亮時,女人獨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chuang。可女人並沒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壓在了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他。到了這時候,女人才發現,他的“陽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壯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著等了他七年。可把男人等回來了,他的“陽物”卻被人割去了,成了一個廢人!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可他就是不說,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爺就掂著那口大鍘爲村人奪“寶地”去了……

  此後的年月裏,瘸爺就像贖罪似的加倍地爲村人們做好事,積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行動准則。他再沒娶過女人,村裏有很多人給他提qin,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語,整個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沒人敢再說了。

  瘸爺一個人獨住在兩間小屋裏。屋裏除了糧食、chuang、竈、火和一些破爛家什外,就沒有什麼貴重東西了。瘸爺沒有什麼奢望,也沒有過多地希求。祖上傳下來的家譜和那只與他相依爲命的老狗是他最寶貴的東西。

  瘸爺唯一擁有的是他爲人們做下的善事。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記在他的腦海裏。看見人的時候,他也就看見了他做下的善事,心裏就多了點什麼。那一個個漫漫長夜,全靠這些善舉一樁樁地充填著他那寂寞孤獨的心靈,點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驅散那永無休止的痛苦和恥辱,使生命得以燃燒下去。

  可瘸爺知道,他心裏缺了一塊。他想補上這一塊,用一生去補這一塊……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搓繩時眼裏仍印著那個令人恐怖的◎。瘸爺一生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參透這個◎。這個◎牽涉著全族人,牽涉一個村莊的興衰。瘸爺潑上xing命也要解開這個◎……

  村人們的心已經亂了。天天都有人爲爭地吵架;天天都有人爲一樁極小的事去罵街;也幾乎天天都有人分家,爲爭家産打得頭破血流……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地出現……這些事出現都是有緣由的,瘸爺知道這些事都是有緣由的。這就更使他憂慮不安。他已經按“小yin陽先生”的囑咐在西南向、東南向下了兩道“符”了,可邪氣太重了,兩道“符”看來都不能鎮住這gu籠罩著整個村莊的邪氣。眼下只剩最後一道“符”了,這最後一道“符”如果還鎮不住呢?瘸爺不敢往下想了……

  現在最當緊的是要解開這個◎。解開這個◎,也就有了破解的辦法。然而,瘸爺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複複地回憶早年祖上說過的話,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啓示。唉,他苦思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把能記起來的話都琢磨過了,還是什麼也沒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兒時的歌謠時常從腦海深chu鑽出來,擾亂他的心智: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心亂了。瘸爺搓不好繩子了。瘸爺搓繩的手抖抖的。他晃晃頭,想把這一切都晃過去,可晃來晃去,還是這麼一首歌謠在作怪: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爲自己的思路繞彎兒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麼老想這些可笑的事呢。罷了,罷了……瘸爺家早年是有過一棵棗樹的,那棵棗樹上結了很多棗子,那棗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兒們饞。可他不該想這些,不該的……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繩子,很久很久低頭不語。片刻,他喃喃地對老狗黑子說: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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