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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敗節草》第2節

李佩甫作品

  辮兒到了八歲才算有官名,那官名是一位當過私塾先生的小學老師起的,先是喚做李金鬥,後又改成了李金魁。

  關于這個官名,他們全家曾有過一次認真的討論。

  日光晃晃的,捆坐在門坎上眯細著眼兒.一邊捉虱一邊搖著頭說:“怕是太貴了吧?草木之人,只怕壓不住。”

  繩是站著的,繩說:“人家沒收錢。”

  捆說:“驢xing!我說錢了麼?我是說這名兒貴氣了。”

  繩說:“那,弄具石磙壓壓?”

  捆氣了,說:“……你下地去吧!下地去!……”接著,他看了兒媳婦一眼,說:“我看,還是叫狗蛋吧,名賤人不賤。”

  女人正在納鞋底子,女人說:“娃大了,狗蛋不好聽,別叫狗蛋”捆說:“還是叫狗蛋吧。”

  女人很堅決他說:“不叫狗蛋。”

  這家一向是女人說了算的。捆就說:“去吧,繩,再跑一趟,去領教領教。”

  于是,繩顛顛地又去找了老師,爾後拎著一張紙回來了,說:

  “老師說,就加個鬼吧!”

  捆有點疑惑他說:“加個鬼。”

  繩甕聲甕氣他說:“老師說的,加個鬼。”

  捆說:“我看看。”說著,就把那張紙拎過來,拿在手裏,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說:“那‘鬥’還在呢。加個鬼就鎮住了。”

  繩說:“人家說能鎮住。”

  于是就叫了李金魁。往下討論的就是大事了。捆說:“我看,就讓金魁跟他舅去學木匠吧,好孬是門手藝。”

  女人說:“大小了吧?”

  捆說:“起根學是門裏滾,大了就失靈氣了。”

  捆說:“成一個張瓦刀也就十年的光景。”

  捆又說:“成一個張瓦刀就可以坐酒席了,淨吃好萊。”

  女人也沒再說什麼。女人只說:“雖說是他舅,也得封刀禮吧。”

  捆說:“那是,禮不能缺,至少得封刀肉。”

  女人說:“一刀血脖也得五塊錢,也別說後tui了……”

  家裏沒錢,連五塊錢也拿不出來。捆就說:“這事我辦了,我去辦。”說著,就把手裏的旱煙一擰,半弓著腰很大氣地走出去了。

  那時候,剛有了官名的李金魁正在地裏捉螞蚱。捉了螞蚱可以用火燒著吃,很香。李金魁滿地撲螞蚱,捉一只,就用毛毛穗草串起來,已串了兩串了……這時才聽見有人叫他:“辮兒,辮兒。”他擡起頭,看見爺一顛一顛地走過來,對他說:“娃子,你有了大號了,記住,你叫個李金魁。”

  李金魁說:“爺,我有名了?”

  捆說:“有名了,兩ji蛋換的。這名兒不賴吧?好好記著,你叫李金魁。”

  聽了這話,不知怎的,他的腰就有些直,一個小人硬硬地站著,說:“知道了,我叫李金魁。”

  于是,捆說:“走,跟我進城去。”

  李金魁從沒進過城,眼一亮,說:“爺,你真帶我去?”

  捆說:“真帶你去。”

  李金魁說:“是去我表姑nai家吧。”

  捆說:“城裏人規矩大,去了也別動人家東西。”

  李金魁說:“我不動。”

  到了城邊,李金魁突然伸手一指,萬分驚奇他說:爺,爺,你看那是啥?那是啥?!……只見“嗚”的一聲巨響,兩條亮亮的鐵軌上,遊動著一間間綠se的小房子,眨眼之間,小綠房子一扭一扭地遊走了

  捆說:“火車,那是火車。”

  李金魁呆呆他說:“還會叫呢……”

  到了城裏,路就寬了,很寬,爺說,那是油路。油路兩旁還立著一根根的高杆,杆子用線連著,每根杆子都伸出一個草帽樣的東西,看上去很光滑。爺說,那叫電燈,不喝油,喝電,電在線裏裹著……城裏樓很多,也很高,多是兩層,也有三層五層的,人上去是一坎臺一坎臺走的……商店裏擺滿了一管一管的東西,爺得意他說,那是牙膏,城裏人刷牙用的,所以城裏人牙白。還有糖果點心,好像賣啥的都有;商店裏的人都戴著藍袖子,女人一個個都自……爺說,別看,你可別看,那東西勾人。李金魁的眼不夠用了,遲遲地走,人傻了一樣,像是滿地在找眼珠子……

  後來爺帶著他七拐八拐來到了表姑nai家,表姑nai家住的是紅瓦房,一排一排的,表姑nai家住在第三排,進門後,表姑nai就說了兩句話,一句是:“來了?坐吧。”爺嘿嘿地笑著,說:“娃子要進城看看,我就帶他來了,讓他看看他姑nai家闊不闊……”停了一會兒,表姑nai又說:“這是誰跟前的孩子?”爺說:“繩家的。也不會說個話。”表姑nai輕輕地嗯了一聲,就再也不說什麼了。爾後是一片沈默很久很久的沈默,那沈默像鎖一樣,一下子把爺的嘴鎖住了。爺就幹幹地笑著,可他笑著笑著就笑不下去了,一個人也不能總笑呀?他在那兒坐著,手就像沒地兒放似的,一會兒放在song前,一會兒把他的旱煙杆拿在手時煙鍋一直在煙布袋裏挖著,挖著……,城裏的表姑nai就那麼高高在上地坐著,穿著很好的yi服,板著一張幹幹的柿餅臉,一句話也不說。有很長時間,李金魁望著爺,他發現爺就要哭了,爺的臉非常難看,爺臉上的血絲一條一條脹了出來,像是陡然間爬滿了蚯蚓……一直到很久之後,李金魁每每想到他第一次去表姑nai家的情景,就深刻地ti味到了兩個字的含意,那就是“尴尬”。“尴尬”二字是他先有了ti驗,才有了認識的。那是一種叫人死不得又活不得的一種滋味。坐得太久了,坐得人都有些發木了,那可沈默卻一直沒有打破。這時,李金魁把小手伸進了褲腰,他是想抓癢的。可他的手剛一貼進褲腰chu,立時就感覺到了什麼,在那一刹那間,他腦海裏轟了一下,那也許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次頓悟,立時有了醍醐灌頂之感!他慢慢、慢慢地從褲腰裏掏出了小手,小手裏高擎著那兩串螞蚱……他舉著那兩串螞蚱,由于緊張用略顯嗑巴的童音說:“姑、姑nai,也、沒啥拿。”立時,表姑nai那高揚著的頭垂下來了,她吃驚地望著這個鄉下小人兒,望著那一雙黑黑的小眼睛;接著,她又望了望那兩串串在毛草上的螞蚱,大張著嘴,好久說不出話來……這時,只見裏屋跑出一個年齡跟他差不多大小、花蝴蝶一般的女孩,女孩一臉欣喜地跳出來,頓著腳高聲說:“我要!我要……”頓時,表姑nai笑了。表姑nai的臉像松緊帶一樣彈回了一抹笑意,也彈出了一抹慈祥,她笑著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好,好。拿著吧。”爺的臉也松下來了,他讪讪地笑著,說:“你看,也沒啥可拿的……”表姑nai淡淡他說:“來就來了,還拿啥?”接著又說:“這孩子怪機靈的,叫啥名呀?”爺慌忙說:“小名叫個辮兒,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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