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認,在傾聽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像饑餓的老鼠無意中咬到了沾滿油的面包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老劉啊老劉,你終于落在了我的手裏。我不知不覺地吃吃笑了起來,我捂住嘴,空氣還是發出了吃吃的震動聲。
“你覺得這能不能寫小說。”因爲回憶和敘述而疲倦不堪的可可問。
“恐怕有點用。”我煞有其事地說。
“我去炒菜了。”可可用一種日本女人式的溫柔說,然後歡歡喜喜進了廚房。男人在聲明自己要幹一件了不起的事的時候,往往就能起到這些效果。當然,這樣的手段我勸讀者最好還是偶而爲之,否則精明的女人只需三下五除二就能戳穿你的把戲,而且對你所有真實的計劃都嗤之以鼻。
當可可在那邊弄出噼裏叭啦的聲音的時候,我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琢磨著怎麼來使用這個超級炸彈,這可是個最容易流傳的題材。這樣,就算是老劉策反了老蔣,局裏也未必敢用他。只是,後果肯定嚴重,他們說不定只好雙雙退出這個局。那樣,也許老劉無所謂,小黃可能就會有滅頂之災。
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小黃在被我打量時的驚慌的表情,不禁有點躇躊。
我又皺著眉頭輕輕敲了敲茶杯,總結似的自言自語:“城市的危險就在這裏。我們實際上生活在各種齒輪和轉送帶之間,一不小心,誰都就會往下滑,甚至掉進它們冷酷的利齒中去。”
現在房間的光線已經有點暗了,所有的家具都消失了它們的細節,只留下大致的輪廊。可可布置的花,在一片灰暗中浮現出來,有幾天沒來得及打掃,我看到,它們上面好像已結了一些小蛛網。從這一點,我感到了自己的疲倦。
正這樣想著,隔壁的一家人又吵架了。我聽得見女主人尖銳、激烈的聲音,像咒罵,又像控折,有如波濤一樣連綿不絕,又聽見一個小女孩子的哭聲,好像在哭著勸他們不要吵了。奇怪的是,和往常一樣,還是聽不見男人的聲音,也許他的聲音太低,無法穿過牆壁和過道傳來。但是突然,一個笨重的聲音傳來,那女的咒罵聲一下子就中斷了,然後變成了吐詞不清的嚎陶大哭。小女孩也大哭起來。也許是那嘴拙的丈夫急了,一腳把老婆踢翻倒在地上了。據說,那男人常這麼幹,不吭聲,只動手。
當隔壁的聲音小下去,樓上的錄音機放出來的通俗歌曲,以及更遠的街上的人聲車聲才重新彙聚攏來,像碎紙片一樣,朝房間裏面灌。
我聽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一切又好像無從猜測。
我擰亮臺燈,把桌上的東西推開,從抽屜裏摸出張紙,伏在桌上寫了起來。
這正是我的優點,對于要進行的計劃,從不僅僅在腦袋裏想想就了事,我喜歡把它們固定在紙上。這樣,計劃實施起來更精確,效率更高。
先得再去一趟可可的家,摸摸底,看看可可的父工作究竟做得如何了;第二個要找的是就要提起來的副局長老徐,我想起曾經有一次,跟著老徐出去開過一次會,還喝了酒,他曾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幹,你是會有出息的,當時我也喝了點酒,暈乎乎地說,要是好好幹了還是沒出息怎麼辦,老徐說,那我們就幫你有出息,哈哈哈;第三個要找的就是老蔣,應該說,就這一點,他們早就有默契,現在科裏的事,如果老蔣想和誰商量,肯定先找我,也許,在找老徐之前,就應該找老蔣溝通溝通,免得有越級之嫌,現在老劉把老蔣似乎抓得很緊,至少也應該找他探探虛實;還有局長老方、副局長老林、老夏恐怕都應該去走走路子,當然,也不能太露骨太迫切,否則說不定還有副作用……
我寫一個名字,就在名字的旁邊作上各不相同的記號,然後,我把小紙條仔細地壓在臺燈下。
未來的許多秘密,已經提前包含在這張紙條兒下面。
在後來的某一天,當這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感到整間屋是那麼空洞,這種空洞壓迫著我。我害怕這房間裏的暗,這
暗也像有了重量,我覺得自己負擔著它們。我機械地摸索著,像今天這樣擰亮臺燈,想讓那些惡夢般的東西消失。這個時候,這張紙條兒又飄了出來。
是的,就是這張紙條兒,我挪動臺燈掀起的風,使它悄無聲息地沿著桌面向外滑出,在桌子邊緣,紙條兒停頓了一下,如同人們在重要決策前的猶豫,然後它微微顫抖著,向地面飄去。
就在它快要接近地面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一把把它抓住了。
我好奇地展開它,讀到這些名字和符號,我的臉上的肌肉不禁抽搐起來,那寥寥幾個字,代表了我當初的全部苦心。
我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他掏著打火機,把它點燃了。
我的過去的這一部分在燃燒,是最可憐的一部分,它們連燃燒的時候也只能擁有這樣渺小的火焰,我輕蔑地想道。
當然,這是後來的事情了。
在每一幢辦公大樓裏,其實都不像它的表面那樣平靜,每一個人都是有意無意的炸彈製造者,各式各樣的炸彈在穿過樓道和牆壁,它們爆炸的聲音是聽不見的,在無聲無形中,有些人一輩子的努力和夢想就變成了碎片。當然,在生活中也完全可能有另外的情形,炸彈的爆炸並沒有起來那種聳人聽聞的效果,它們只是帶來一些意想不到的喜劇場面,爲過分庸常的機關生活帶來一點點生趣。
我現在已不能全部記清在獲悉老劉的秘密後的矛盾了,我想我在必要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把這枚超級炸彈投放到這幢辦公大樓裏去的。
我可沒有什麼道德上的障礙。
不是我的良心發現,而是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我放棄了這麼做。這枚炸彈就只好藏在我的記憶中悄悄生鏽了──我可不是那種愛有事無事地傳播醜聞的人。
在我以謹慎的態度反複推敲著施放這枚炸彈的效果,思考著如何克服一些技術上的困難──比如讓它准確地擊中目標,卻不讓我露出一點痕迹的時候。另一枚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的炸彈正向我們科飛來。
突然有一天,科裏的人議論紛紛,說經組織上的考察,老劉在十年動亂中曾出盡了風頭,是屬于典型的“三種人”。
據說,局領導已經表態,說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應該留在組織這樣的要害部門工作。
大家雖然對老劉印象比較好,現在也不知不覺疏遠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小夏告訴我,老劉可能要去某個貧困的郊區小鎮去當副鎮長了。夏局長已同他談了話。據說,這是他在得知市裏要抽調一批幹部去搞扶貧後,自己主動提出來的。
也許小道消息是真的,他感到就算留在局裏也前途無望;也許是他在辦公室裏練字練得有點無聊了吧。
管他的,張大也只偶而才來一趟辦公室,到目前爲止反正我的前面再無強勁的競爭對手了。
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這是一個平庸的下午,我甚至沒有聽到任何一顆小小的炸彈爆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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