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大了。他一早就來了,說前面的山路上出現了塌方,到不了我要去的地方了。下午再動身吧!他帶來了一副撲克。陪著我和小司機玩了一上午撲克。我沒心思玩撲克。堅決不玩,又冷落了人家一番好意。強作歡顔玩。其實等于是我陪著他和小司機玩。
下午,據悉塌方清除了,終于上路。車一鑽入大山裏,小司機全神貫注起來。盤山路繞了一圈又一圈,一邊皆是懸崖深谷。以爲絕對地不該有人家的些個蠻野的地方,倏忽間閃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柳,有花,自還會有驚奇的贊歎。那季節無柳,也無花。便只有訝然的驚奇。驚奇之余,不無怵然。因爲路越來越窄,坡度越來越陡。一邊的懸崖深谷,越來越使人替小司機提心吊膽。更是替自己。仿佛將命交付給小司機了……車速慢得如同蝸牛的蠕爬。開車的坐車的,三個人屏息斂氣,半句話都不敢互相交談。只有看不見的第四者,一位不知容貌的姑娘,一路不知疲倦地爲我們以剛剛能聽到的聲音唱——小司機
入錄音機的一盤音帶。前頭唱了些什麼沒注意聽。心不在焉地聽到的一段是《故鄉》:
山裏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期盼著你的身影
牽著我的手兒走……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將去到的是“表弟”的故鄉。可“表弟”自己卻不能歸來已經四年。忽然我懷疑此行的必要究竟何在?對“表弟”,對我,對遠遠的某一個村子和那裏的某一戶大家?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郁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想母
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
人,還惆怅地想——某一個也許與自己根本無關也許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
我索閉上雙眼,不瞥一旁的懸崖深谷。我在心中描畫著“表弟”的故鄉,想象那究竟會是人的一個什麼樣的故鄉。卻無論怎麼想象,也想象不清。模模糊糊的,遠遠的,仿佛在
渌渌的雲裏霧裏,它朦朦胧胧地存在著,冷漠索落地等待著我接近它。而它似乎又是不可接近的。車往前開,它向後去,永遠隱在
渌渌的雲裏霧裏,隱在一座座大山的背後。
永遠和想接近它的人,保持著無法縮短的等距離。
仿佛,從朦朦胧胧之中,走來了一位姑娘。她身旁伴行著一只羊。
吉普戛然停在一小塊場地。小司機探出車,向那姑娘問什麼。
卻並非我的幻覺。我指那姑娘,和那只羊。姑娘是姑娘。羊是羊。姑娘很瘦,很憔悴。一張不是清秀而是精瘦的臉上,眼睛就顯得特別大。她那種空洞的目光中似乎無所含有。似乎連點兒好奇也沒有。她雙手抻著一片塑料布,就是平原上農民搭保溫棚用的那一種塑料布,遮在頭頂上罩雨。那只羊卻還算壯。是一只母羊。荷挺鼓。可以擠出
的樣子。它也以空洞的似乎無所含有的目光瞧著人。
當我明白那姑娘和那只羊並非我的幻覺的時候,我比幻覺呈現于眼前還更驚愕。我無法准確判斷出那姑娘的年齡。看身十三四歲。但是臉上全無點兒少女的精靈。誰知道呢。也許實際上她已經十七八歲了吧?
她使我想到與“表弟”的活著有某種聯系的蛙子。那只羊更使我想到了這一點。盡管它肯定是另外一只羊……原來又是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子。
那姑娘薄薄的雙緊抿著,仿佛被縫上了。對小司機的問話,一概搖頭。
文化館副館長說:“不用問,遠著呐!”
小司機“嘭”地一聲關上車門,扭回頭對他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看著我,遲疑地說:“刮雨器出毛病了!”
他見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有多麼嚴重,又補充了一句:“再往前開,太危險了!”
我才明白了他們是什麼意思,連忙說:“不去了。不去了。我的誠心到了。你們的誠心也到了!真是對不起你們二位……”
小司機說:“梁作家,別這麼講。你大老遠來的,是我對不起您啦!……”
副館長說:“咱們趕上了這麼個壞天嘛!只能怨天,只能怨天……”
小司機又慶幸地說:“再往前開,如果連個坪場地都沒有,掉不過車頭,不敢進,不敢退,困在山道上,就更糟了!……”邊說,邊在坪場上將車謹慎地轉過了彎。那坪場,可能是那裏十幾戶人家唯一的一平地。幾棵大樹生長在四周。樹的後面,便是深谷。它顯然是勞動的結果。十幾戶人家,爲了那一
坪場,一定流了不少汗
……車掉過頭我才看出有些房屋。房屋都傍依著山
而建造。
用的便是山石,和山成一
,仿佛皆渾然一
。隔著玻璃我又望了那姑娘一眼。玻璃外面的層層雨痕,將她變得模模糊糊,似乎就是呈現于雨中的幻影……刮雨器確實出毛病了。
小司機更加全神貫注地駕駛。然而,在這種須臾不能分心的情況下,他反倒更加需要聽那盒錄音帶了……
山裏的花兒開
遠遠的你歸來
唱得人直想落淚。
我心裏默默地說:蛙子,等山裏的花兒都開了的時候,他一定會
自歸來的……愁雨淒迷,一種解釋不清的憂郁纏繞心頭。讓人想家想父
想母
想妻子想兒子想女兒想自己一切想念的
人,還惆怅地想——某一個與自己有根土之緣的地方……這雨啊……
還有那一首《故鄉》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到大學裏去看“表弟”。我覺得似乎有些什麼話要對他講。我也産生了某種訴說的願望。那是一種非常主動的願望。近乎一種想唱歌給別人聽的願望。或者那一首《故鄉》轉化成了一種願望。也許我要對他講的僅僅是這一點?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和他同宿舍的學生都回來了。那一晚上他們在宿舍裏喝酒。他們也在唱。我在樓梯上時聽他們唱的是《一無所有》。我站在門外時聽他們唱的是《你大膽地往前走》。那根本不是唱。那是嚎叫。如同黃昏的雪原,幾只饑寒而膽怯什麼的狼在悲嘯。
我想他們是全醉了。包括“表弟”在內。門開,一陣熏人的酒氣洶湧而出,混和著一
穢氣。門口有一攤嘔吐物。門旁的角落“保存”著一堆垃圾。桌上是一箱啤酒。兩瓶白酒。遍布著啃剩下的骨頭。二層鋪上,一顆頭和一條手臂垂下來。垂下的手臂像什麼東西的尾巴。連天天眼瞅著的垃圾,都仿佛在期待別人來清除。你一想到他們守著垃圾激昂慷慨地討論
家和民族大事時的情形,不能不認爲是一種帶有穢氣的幽默。
開門者手扶著門問我找誰。仿佛隨時都會將門關上。仿佛不扶著門便會癱軟在地上。
我說找我“表弟”。
他說:“哦……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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