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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四(6)

梁曉聲作品

  我對自己說——一個好看的女人原來對你這個男人是至關重要的,原來對一切男人都是至關重要的。你不能迷戀地占有這樣一個女人的時候,沒有這樣一個女人成全你迷戀地占有的時候,你看一切女人的目光實際上都是猥亵的。你言語上說你“欣賞”她們的美的時候,你潛意識裏囂亂的是巴不得強暴她們的念頭。你實際上是一個靠理xing壓抑自己的對女人懷有意識犯罪的男人。而別的男人,一切男人不會比你好到哪兒去。沒有了法,沒有了道德桎梏,沒有了監禁和死刑的話,導致男人們在這個世界互相戕害和殺戮的,首先不是財富,而肯定是女人。但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將至少改變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意識。當他迷戀她並擁有她的愛戀的時候,實際上她正是在教她欣賞女人的種種美點,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看待別的女人的目光才不複再是猥亵的吧?他的意識的底層才不複再會對她們産生婬邪的慾念吧?盡管好看的女人似乎千姿百態,各有各的美點,各有各的魅力,但對普遍的男人而言,也許實際上是風情歸一,不分軒轾的吧?好比經由對一種花一枝花的喜愛,而將目光投注向姹紫嫣紅的花叢才能真正領略一番欣賞的愉悅吧?……

  人類正在一代比一代進化得更加健美,女人們正在一代比一代出落得更加妩媚婀娜,是否也意味著上帝悟到了什麼呢?

  ……

  我一邊思想著,一邊開始四面打量“她自己的家”。這個已作了別人妻子的女人“自己的家”,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僅就居室而言,任何方面都沒裝修過。牆上沒貼壁紙,當然也沒進行過剛剛時髦起來的噴塗chu理。如果非說噴過,噴的也只不過是石灰,一種蛋青顔se的石灰粉,大概搬進來住之前噴的,起碼已住了四五年了吧?原先那一種冷調的蛋青se,和她的裙子同樣深淺的蛋青se已變暗了,接近是最淺的蒼藍se了,地上也沒鋪地板塊兒,沒鋪塑料地板革什麼的,只在沙發前鋪了一塊地毯,chuang前也鋪了一塊小小的踏腳地毯,都是沒圖案的,深紫se的,看去是價格挺便宜的那一種,吸得很幹淨,四周和房間的邊邊角角,躶露著沒經很好打磨過的shui泥地面。chuang的一側是chuang頭櫃,另一側是書架。只有大書架一半高的小書架,白se的,第一格疏散地排列著幾十本書,第二格放著一臺左右帶兩個小音箱的“燕舞”牌收錄機。第三格,也就是最底下一格,放著筒裝或瓶裝的nai粉,咖啡、飲料果粉、一盒糖,還有些大大小小的葯瓶兒。我順手從書架上抽下兩本書——竟是《德guo古典中短篇小說集》,和一本不知哪兒弄來的打印的詩集。自封面上打印著《咀嚼》兩個字。她竟看古典小說,而且還是德guo的!在1993年的中guo,大概只有中guo社會科學院外guo文學研究所的禿頂或半禿頂的研究員副研究員們,才在開什麼研討會之前翻閱德guo的古典小說集吧?我們已經“現代”得快沒救了。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連一丁點兒古典的什麼都不打算爲自己保留著了。我將小說集放回書架,心不在焉地翻開了那本詩集。于是一首詩吸引我不禁默默讀起來:

  問人      人說   人有人xing   並喜愛一切   通人xing的   動物   而它們   被人喜愛之後   便統統   沒了自由   于是人說   瞧--它們更通人xing了……   問女人      如果只剩   兩種愛情   爲愛   而不畏死的   和爲愛   而不畏活的   你交付給誰   你的心靈……   問金魚      誰把你們搞成   古怪的模樣   在你身上   醜和美   竟那麼和諧地統一著   供人觀賞的時候   你們是否   也把觀賞者觀賞……   問自己      活著的時候   我是我   死掉的時候   誰是我   當誰都可能   是我的時候   我是誰   當誰都不再   是我的時候   誰是我……

  我對詩,無論古典詩還是現代詩的賞析shui平,雖然不敢自吹自擂有多麼高,但也不願在人前故作謙虛,將自己的賞析shui平自貶得太低。我覺得那樣的一些似詩非詩,也無意韻可言的東西,最好還是給外guo人當“中guo話自學輔導教材”之類,也算是適得其用,而不可以當詩去讀的。我迷戀上了的這個女人,剛剛與我在愛河中雙雙暢遊過的這個女人,依依不舍最終還是舍我而去的這個女人,既不但讀什麼德guo古典小說,難道也讀這種“現代”得比大白話還白的詩嗎?真是個不無迷津的女人呢!我內心裏産生著對她的善谑的嘲笑,將詩集也放回到書架上去了,覺得它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

  倏忽間我又心生一種不安,那不安像一滴冷shui滴在我脊背上,並且緩緩地沿著脊骨往下淌……

  那些詩沒有作者的姓名,甚至也沒有年月日,該不會是她自己寫的吧?……

  不安在我內心裏擴散開來,彌漫開來……

  我一向對于喜歡讀詩的女人敬而遠之,對女詩人尤其敬而遠之,正如對于喜歡侃談哲學的女人敬而遠之。據我想來,女人而又詩人,還能寫出不少好詩的話,那就差不多該是些半女神半女人的非一般意義上的女人了。那她們的心靈xing情就該是更加仙逸的了。大概連她們的女人的骨頭都更加有幾份仙骨的意味了,好比曹雪芹在《紅樓夢》裏所言,她們便皆是清澄的shui化作的女人了。在這樣的女人們看來,我肯定是一個俗濁得不能再俗濁的男人無疑了,比賈寶玉吃更多的胭脂也是沒法兒改變她們對我的俗濁看法的,我對她們則只剩了一種選擇——逃避她們,敬而遠之。我一向唯恐被是女人又是女詩人的女人所討厭,我這一種自知之明可以被認爲是一種謹慎,但我自己內心裏更清楚,更多地包含著對她們的恭敬。對那些女人而又詩人,或自以爲而又詩人,卻不幸寫不出什麼好詩的女人,我則一向膽膽顫顫,避之唯恐不及了。據我想來,她們都是很在乎男人們是否既把她們當女人看,又是否承認甚至推崇她們的詩人名份的。她們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爲女人還是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爲詩人,更多的時候連她自己也是模棱兩可,糊裏糊塗的。男人們也就極難每時每刻都較准確地理解她們的心境和心思了。倘她們正渴求你當她們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恰恰當她們是對塵世風景對男女風情雲澹煙淡漫不經心殊不留意的詩人,你已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她們。倘她們正期待你當她們是那樣的一位詩人的時刻,你恰恰當她們是一個可以忘情qin近的女人,那你豈非又在不知不覺中亵渎了她們?她們不像那些又是女人又是一位詩心徹底的詩人的女人。前者們即便認定了你是一個俗濁透頂的男人,只要你不進犯她們,她們輕易是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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