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梁曉聲>尾巴>第8節第2小節

《尾巴》第8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尾巴第8節上一小節]

  “聽懂了麼?”“比聽電視新聞報導還懂麼?”

  “嗯……”

  我說那麼好。那麼兒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釋什麼了。幫你mama收拾東西去吧!……

  兒子就拽住妻的一只手,往起拖她,並以大人勸大人的口吻說:“ma,別哭了。誰叫你們大人平時總愛說假話呢?這是報應!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張——他留下,我們逃亡!省得他爲我們cao

  望著兒子拖起妻子一塊兒離開了,我自己song中卻刹時充滿惆怅和悲槍。兩眼一shi,視線模糊了。

  我吸著一支煙,鎮定住情緒,立即坐下抄通訊錄。

  妻拎著一個大包兒,兒子背著書包,拎著一個小包兒,雙雙出現在我面前。

  妻問:“你想把我們娘倆打發到什麼地方去呢?”

  我說:“我也沒想好。坐飛機也罷,坐火車也罷,反正只要能離開這座城市就是千幸萬幸!這頁紙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工作單位。如果你們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難,可以向他們求援。如果他們說根本不認識我,不願相幫,也別失望。也別罵人家寡情寡義,掉頭就走便是了。中guo人的虛情假義,我是早有領教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氣,有自尊。別給我這個當丈夫的和當父qin的丟人!要記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絕不乞求援助!”

  ……

  離開家,我和妻兒一人一輛自行車,騎在寂靜的小街上。兩側居民樓的黑影,如一面面高牆。竟無一扇亮著的窗子。才十點多鍾,城市還不到沈睡的時刻,卻仿佛異乎尋常地早早地就沈睡了。

  但是一騎到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種車輛連成了線,一輛接一輛,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飛機場方向彙去。只有四條車道的對行線馬路,變成了六七輛車並駛的單行線馬路。但是沒有車輛鳴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輛車都只顧搶道占道朝前開……

  明擺著,這是一種逃亡的情形。一種有錢階層,有權階層,起碼是有車階層爭先恐後但又不張不揚的大逃亡。我思忖在這三個階層中,說假話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說假話絕難在中guo成爲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善于說假話絕難在中guo官運亨通。不同時依傍于這兩個起碼依傍于這兩個階層中的一個階層,那恐怕也是買不起進口車的。我們一家三口扶著各自的舊自行車站在馬路邊上,企圖穿過馬路卻沒機會,只有望車興歎。這座經濟發展指數相當落後的城市,想不到竟擁有如許之多的高級轎車!的確,一輛輛從我們眼前駛過的,十之七八是進口車。望不見一輛guo産車的影子。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有還是有的。這邊的人行道上,離我們不遠chu,有三輛“夏利”一輛“桑塔那”,不過都四輪朝上被掀翻了。那輛“桑塔那”的發動機還沒息火。馬路對面,也有幾輛“桑塔那”和幾輛“切諾基”,也被四輪朝上掀翻了。是誰把它們擠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誰將它們掀翻了呢?它們的主人們到哪裏去了呢?怎麼就容忍自己的車流落到如此下場呢?一個個問號從我頭腦中掠過。然而我對自己解答不了。

  我本是打算攔一輛出租車,送妻子兒子到機場去的。看來我坐在家裏做打算的時候,簡直是在癡心妄想了!我對局勢估計得太不足,也太樂觀了。連guo産車都喪失了通往機場的道路行駛的權利和資格,此時此刻,機場那種地方,普通小老百姓還能進得去麼?就是僥幸進去了,能買到機票麼?就是也僥幸買到了明天後天大後天的票,還能有權利有資格登上一架飛機麼?

  我確信一輛輛從眼前駛過的轎車內坐的些個男女,其實肯定都已長出了各類尾巴。起碼已長出了大大小小或軟或硬的包。應該說這座城市所遭到的懲罰,與他們有著最直接最大的責任。會會衆生普通百姓即使也說假話,但大抵他ma在市民階層的俗常生活範圍以內。危害也大抵就局限在這個範圍以內。他們哪比得了些個“公仆”們瞪著眼睛每天價爲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說的假話多?哪比得了些個“大款”們爲了更多地鑽guo家的空子更多地從銀行裏騙出錢來說的假話多?然而他們卻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我甚至確信,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許並沒怎麼將電視新聞中宣讀的“告市民書”當成件大事兒。百分之百地聽明白了聽懂了大概也不在乎。我想如果他們都qin眼目睹了在那輛紫紅se“王冠”裏在那個小食雜鋪子裏發生的慘劇,他們才會有點兒在乎起來吧?……

  我對妻子和兒子說,我沒法兒送她們去機場了。去了也沒用。應該退而求其次,去火車站。我讓妻子和兒子騎上自行車先行。她們剛騎到那輛四輪朝天的“桑塔那”旁又雙雙下車了。

  兒子回頭轉身朝我喊:“爸,爸!你快過來!這輛車裏還有人,是個女人!”

  妻也朝我喊:“看樣她還活著!咱們救救她吧!”

  我只得暫且按捺下我的一個壞念頭,也騎車趕了過去。

  我和妻子兒子蹲下細看,那女人果然活著。滿面鮮血。車內還有一個女孩兒。在那女人身旁。顯然已經死了。頭搭拉在左肩上。人的頭歪到那麼一種程度是必死無疑的。車被掀翻之前遭遇到了猛烈的撞擊。車頭四向駕駛室,幾乎扁了。

  那女人自下而上地望著我們。鮮血糊住她的眼睫毛,在清冽的路燈光輝的照耀下,看得出她是在多麼盡量地瞪大著眼睛。

  她聲音微弱地說:“救救我……救救我……車裏的皮箱內有錢……都歸你們……”

  妻說:“你倒是快想辦法呀!…”

  兒子也說:“爸,救救她吧!…”

  我認爲若不將車翻過來,是沒法子將那女人拽出的。

  于是我果斷地說:“來,咱們翻車吧!”

  我們一家三口齊心協力,幾經努力,卻不能將那輛四輪朝天的車翻過來。

  兒子放棄了努力,跑至人行道邊兒,揮手,跺腳,喊叫——一輛輛車從他面前疾駛而過……

  他回到我們身旁時臉上亮晃晃的。那是一個少年的眼淚被清冽的路燈的光輝照耀的結果。

  “我詛咒這座城市的人們!誰都將長出尾巴無一幸兔——包括逃離了這座城市的人!……”妻馬上喝止他:“住口!難道你也詛咒你自己?這樣的時候不許隨口說不祥的話!

  我見兒子在冷笑,仿佛是上帝本人化身爲我的兒子在冷笑。

  而那頭朝下窩在車裏的女人,始終不斷地在喃喃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千萬別不管我……”

  忽然身後的樹叢中一陣響動。我扭頭望去,望見一張可怕的男人的臉。我覺得我見過那張臉。猛想起了那輛紫紅se“王冠”裏的情形。……

尾巴第8節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8節第3小節上一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