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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憊的人》第6節

第2小節
梁曉聲作品

  [續疲憊的人第6節上一小節]ti分到了哪一團哪一營哪一連,校方也不清楚,只有向師部寫信查詢。

  他按照學校提供的那個大概的地址發出了一封信,久無回音,又發出一封信,還是久無回音。第三封信寫好了正要寄,,郵遞員送來了耶師部的一封公函,他急切地撕開信封抽出信紙,所見卻是一份死亡通知書。其上只簡要地寫著“意外死亡”口個字,促家人速往料理後事……

  他暈倒了。

  弟弟的死的的確確是“意外死亡”——一天弟弟和幾名男知青肩扛著钐刀打馬草歸來,沿河岸走。河shui清可見底,弟弟發現河裏有魚。在河邊遊動,于是弟弟做了個手勢讓大家噤聲,于是大家全都駐足,望著弟弟高高舉起钐刀,用钐刀柄紮魚。河岸到河面一米多高,還沒等大家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兒,弟弟已經栽到河裏去了,河shui頓時染紅。大家七手八腳慌慌張張地將弟弟拖上河岸,發現弟弟的頭齊後脖梗幾乎被钐刀斬掉,僅僅連著一層皮……

  團裏和連裏的領導告訴他,已經chu分了一位老戰士排長。因爲當排長的有責任向初用钐刀的知青講清使用钐刀的種種安全常識。

  當地沒有火葬場。他沒法兒將弟弟的骨灰帶回城市,弟弟被埋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在連隊的幾天裏,他感覺到恰恰幾名自稱是弟弟生前關系友好的知青,對他的態度反而異乎尋常的冷淡。他們不願理睬他如同不願理睬一個卑鄙小人,他不清楚究竟爲什麼。有一天他實在忍受不了那一種明顯的蔑視,將他們中的一個拖出男知青宿舍洶洶逼問。對方告訴他,弟弟與他們談起他時,言語中充滿了怨恨。在沒見到他之前,他在他們心中就已經有惡劣印象了。他們和他的弟弟一樣,認爲他是一個背信棄義並且忘恩負義的家夥……

  “我不是!”

  他吼著,雙手扼住對方脖子,恨不得將對方扼死。

  “你是!你爲了自己能留城,耍花招騙你弟弟!你自私透頂!你根本不配他把你當qin哥哥!你的目的不是明擺著達到了麼!”

  對方被他扼紅了臉,卻並不掙紮,一副甯肯被扼死,也絕不承認他是一個好哥哥的模樣。

  “我不信!我不信!我弟弟不會這麼想,更不會對你們說這種話!”

  “他就是這麼想的。他也不止一次qin口對我們這麼說的!你不信可以去問問他另外幾個朋友!”

  他扼住著別人的脖子,同時覺得自己的脖子也仿佛被一雙無形又有力的大手扼住著,憋得song膛透不過氣。他終于垂下了雙手,張大著嘴,呆瞪著對方,哈哧哈哧地粗喘著,像一頭被電棍擊得有點兒暈頭轉向的熊。

  “我也是哥哥!我們弟兄倆也得走一個!可義無反顧地報名僞是我!義無反顧地來到北大荒的也是我!我沒法兒瞧得起你!”

  對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轉身離他而去。

  一心替弟弟著想的初衷,變成了後來被弟弟猜疑的誤解,而且永遠也沒有澄清和消除的機會。

  這件事從此像一把刀子cha在他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沒從他心上放出來。只不過被心肌緊緊地吸住了夾住了,不再流血了。要拔出這把刀只有靠弟弟,而弟弟已經死了。

  連裏和團裏的領導問他有什麼要求?

  他說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希望留在這個連隊做一名替補弟弟的知青。

  他的要求被批准。之後風言風語在全連傳開。這使他不敢幻想有朋友,事實上他似乎也不再希望有朋友,不但沒有朋友,而且心中沒有了任何追求。什麼爭當“五好戰士”、“毛著標兵”;什麼招工、上大學、男女知青間的傳情遞書,統統都輪不到他。他仿佛僅僅成了連隊的一頭牛,或一匹馬。每天只知道幹活、吃飯、睡覺;睡覺、吃飯、幹活。

  他經常獨自登上連部後面的山坡。弟弟的墳在山坡上。下雪天,有人曾見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墳前,身上落滿雪,似雪人。下面天,也有人曾見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墳前,任大雨澆淋,一動不動,如同在大雨中坐化了的佛。

  如果當初自己不自作聰明,主動報名下多,那麼弟弟不會死;哪怕和弟弟一塊兒下鄉,弟弟也不會死。因爲排長失職,他這個哥哥卻一定會想到並且細心盡責——如此這般的一些自悔自恨,利齒鼠似的經年累月地啃他的心,啃他的靈魂,使他的靈魂難以獲得片刻安甯。後來,就連他自己也有點兒分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是良好的,抑或真的是要耍花招。他的存活,似乎簡直就是僅僅爲了忏悔而存活。別人也漸漸習慣了僅僅視他爲一具忏悔者標本。既不同情他,也不再過分歧視他。因爲誰都認爲他應該那麼樣永遠地進行忏悔。因爲一個模範的忏悔者在生活中也有存活的意義,可做背信棄義者和忘恩負義者的反面教員。他就這樣甘願被忽視,默默地在北大荒度過了一年又一年,七八年內竟沒探過一次家,一個沒有了qin人企盼著自己回歸的破敗的家,還算是家麼?

  直至“大返城”,全連知青的放逐命運都結束了。的那一天,他們才開始意識到,他或許是一個值得交往值得善待值得同情甚至——值得尊敬的好人。他幹活最肯賣力氣,他從沒參預過知青中的任何幫派傾軋。他不爭名不爭利,從不搬弄口she製造是非。而且,七八年間,有七八名男女知青“借用”過他的探qin假,竟誰也沒謝過他一句,他也沒向誰暗示過自己需要一份謝意的表達。他沒吃過“借用”他探qin假的女知青們從城市帶回的一塊糖,沒吸過“借用”他探qin假的男知青們從城市帶回的一支好煙……

  是他趕著馬車送他們去縣城搭長途汽車的。

  臨分手,衆知青圍著馬車圍著他,似乎都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又似乎都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話才好,

  當他坐上馬車揚起了鞭子,一名女知青才怯怯地低低地問:“王君生你自己什麼時候走?”

  他說:“我不走。我要陪我弟一輩子。”

  只這一句話,使衆知青熱淚泉湧,失聲恸哭。他們不分男女,一個個撲向他,都慾和他擁抱告別。

  而他一聲“駕!”——鞭落馬背,驅車沖開他們的包圍,頂著北風寒雪返去……

  後來,經連裏幾番苦口婆心地動員,他才離開北大荒。七八年間他積攢下了一千多元錢,他留下了五百元給連裏一名他最信賴的老職工,囑托對方每年替他爲弟弟的墳拔拔草,培培土……

  返城後他“待業”三個月,花去了一百來元錢,用三百元錢“走後門”進了醬油廠。如果他當年再多幾百元錢,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個條件好的單位。那麼他的人生有機會發生另外的走向,興許如今也混成了一位chu長。但話又說口來,當年的某些好單位,十之七八如今發不全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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