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被人這麼折磨過。只要電話鈴一響,師思就說:“藍方,沙莎找你。”她說話時連頭都不擡,兩只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桌面上攤開的那本與我們編的雜志屬于同一類型,但比我們強大而且總想吃掉我們市場份額的雜志。在雜志社內部,這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對手被稱作“貓頭鷹”。
由于師思的炒作,全雜志社都知道我終于遇上好消息了。
我確實太需要有好消息了。爲此,我一反常態,不停地看手表,並希望沙莎真的打電話給我。中午下班時,雜志社的女孩總是要提前到衛生間去,將自己臉上的五官重新修整一下。我趁辦公室裏無人,趕緊給沙莎辦公室打電話。撥了三次都沒有人接聽。後來我才明白自己又鑽進了牛角尖。這個時候哪個女孩還能容忍辦公室裏的刻板繼續留在自己的臉上,就是男人也會屙泡尿照照自己。女孩們回來後,一個個光鮮照人。
我拿上那本“貓頭鷹”,翻出封二的廣告美人,聲稱她們一定是這廣告美人的翻版。我的這話招來強烈的抗議。她們說自己哪怕是去學那些卡通人,也不會對“貓頭鷹”上炒作的任何東西産生興趣。我馬上指出,一個月前,她們中的三個,就當著我的面,做“判斷男人是否真愛自己的十個方法”的測試題。這個把戲就是由“貓頭鷹”刊登出來的。由此,我很鄭重地告訴主編,我們的雜志之所以在與“貓頭鷹”的較量中,每一次總表現得像個老鼠,根本原因就是內部存在著漢。相同的測試題在我分配到雜志社的那一年,我們的雜志上就登載過。校樣還是我看的。其中一條與“貓頭鷹”津津樂道的一模一樣,都是說如果在做愛時,男人還不時撩開女人的頭發,看著女人的眼睛,就能斷定男人對女人是愛,否則就只是
。在我進一步指出這一點時,女孩全都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和主編,自己笑自己的。
主編將我桌上的那本“貓頭鷹”抓起來,扔到師思的腳下。他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了。我也看了。但我用的是批判的眼光。告訴你們,我有信心讓他們明年乖乖地交出五萬個份額給我們!”女孩全都哇地叫起來。師思說:“頭兒,你這麼有把握,今天中午就別讓我們吃工作餐!”主編的心情確實很好,一點也沒有受外面肅殺的秋風影響,雖然說不上是春風得意,但離那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他爽快地答應下來,還將簽單權交給了我後,又聲明這種權利只是一次的。他同時又限定只能在聖誕和丹朱兩家酒店消費。
主編有事,只能陪我們喝三杯酒。我們趕緊下樓,電梯像公共汽車一樣,一站一站地停靠。從十樓到二樓一層也沒落下過。在九樓時,我看見沙莎站在電梯門。在六樓時,電梯門外站著的是局長。可惜沒人上得來。主編對局長連說了三聲對不起。局長挺高興地說,這麼多漂亮女孩站在電梯裏,看一眼不爲少,看兩眼不爲多。
師思嚷著要去聖誕酒店,她在頭裏走。大家都緊緊跟著。我在心裏暗暗叫苦,聖誕酒店只是空有一個洋名,我們這些人哪怕撐死了吃,一千元錢也能搞定。好不容易讓主編放一回血,真放出來的卻是一泡。進了聖誕酒店,路過一個小包間時,師思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曾請師思在這個小包間裏,吃過一頓晚飯。當時,有個賣花的小女孩進來,幾乎是耍著賴要我送一支玫瑰給師思。我只好花十元錢買了一支。師思接過去時,笑一笑便放在一邊,臨走時我們都忘了這支孤單躺在沙發上的花朵。師思回頭看我的這一眼,讓我感到她是在說那一年前就該說出的謝謝。
坐下後,主編看看手表,將陪我們喝三杯酒的指標減到兩杯半。
師思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轉向主編說:“局長給我們下任務了,讓去采訪下崗職工。”主編說:“這聖誕酒店就是下崗職工開的。”我說:“局長的意思恐怕是指那些下崗後遇到困難的職工。”主編有點不高興了,他說:“昨天局裏開會,還說各部門的工作都要以積極向上的格調作爲主旋律。”師思說:“描寫困難和艱難,也可以是積極向上的!”主編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別人的呼機響,他也要將自己腰上的那東西掏出來看一眼才放心。他告訴我們,“貓頭鷹”之所以在同類刊物中老壓我們一頭,那就是他們決不往家大事上靠。
家大事有各級的
報
刊去關心,我們這類刊物只需關注那些上了
、熄了燈,還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在想念的問題。
這樣的問題本來就不是吃飯之前討論的。它可能導致兩種後果。一種是弄得大家全無胃口,一種是大家像末日來臨一樣每個人都拼命地吃,然後急忙打包。好比前不久臺北路上的一家公司倒閉,它的員工一個個全都斯文掃地,連用了三年的痰盂,都掖著裹著往家裏拿。這事是沙莎給我講的。她就在那家公司做文秘,平素見了客戶,那語音比唱漢戲的名旦陳伯華在臺上說的話還好聽。公司倒閉時,她雖然只矜持了十幾分鍾,最後只來得及搶得五又三分之一瓶墨
,其代價是一只紅
的卡丹奴皮包,連同皮包內的口紅、話梅等,都被碳素墨
精製了一回。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主編立即正地問我,是不是對雜志社的工作有了高見。我馬上說明自己的笑與眼前的一切無關。大家聽了我的解釋後,除開師思不笑,別人都開心了十幾秒。主編由此感歎起來,認爲天下女人都一樣,像他老婆,可以在菜場爲了五分錢的菜價,同菜販子爭得面紅耳赤。轉眼間就會上武漢廣場,眼睛眨也不眨,甩出一千幾百元錢,歡天喜地地抱回一件
服。
師思立即反駁說:“只有領導幹部家裏的女人才是這樣。同菜販子侃價,越是血肉橫飛,越能顯出清正廉潔、艱苦樸素。武廣的東西那麼貴,不敢侃價是怕太招人顯眼,被反貪局的便逮住了線索。”武漢的人習慣將一些有名氣的商家的稱呼縮減。武漢商場、武漢廣場、亞洲大酒店,在人們的嘴裏一溜變成了武商、武廣和亞酒。就連位于花橋的漢口商業大樓,也被精減爲漢大。在此之前還有個漢陽商場被順口叫做漢商。我總是從“漢大”的稱謂上,聽出武漢這商賈之地人群中的隨意
。這種隨意
構成了這座城市生活中的方便。包括可以在車輛最多的解放大道上隨意橫穿。也包括可以在漢口綠化得最好的解放公園路旁隨意小便,當然從市委大門左右各延伸兩百米的地段除外。
主編叫著師思的名字說:“你是六渡橋的人,不應該有這種仇富心理。怎麼去武廣買東西的人,一下子都成了貪官汙吏的裙帶!”師思反相譏地說:“我又不是通過
夫的關系從鄉下來的,幹嗎要仇富。告訴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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