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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戒指》第10章

廬隱作品

  我們從看月回來後,天氣漸漸冷起來了。在立冬的那一天,落了很大的雪。我站在窗子前面看那如鵝毛般的雪花,洋洋灑灑地往下飄。沒有多少時候,院子裏的禿楊上,已滿綴上銀花;地上也鋪了一層白銀se的球氈,我看到這種可愛的雪,便聯想到滑冰;因從chuang底下的藤籃裏,拿出一雙久已塵封的冰鞋來。把土撣幹淨,又塗了一層黑油,一切都收拾好了,恰好文瀾也提著冰鞋走進來道:“嚇,真是天下英雄所見略同,你也在收拾冰鞋嗎?很好,今天是我們學校的滑冰場開幕的頭一天,我們去看看!”

  “好,等我換上戎裝才好。”我把新製的西式絨yi穿上,又系上一條花道哔叽呢的裙子。同文瀾一同到學校園後面的冰棚裏去,遠遠已聽見悠揚的批霞娜①的聲音。我們的腳步不知不覺合著樂拍跳起來,及至走到冰棚時,那裏已有不少的年青的同學,在燦爛的電燈光下,如飛燕穿梭般在冰上滑著;我同文瀾也一同下了場,文瀾是今年才學,所以不敢放膽滑去,只扶著木欄杆慢慢地走。我呢,卻像瘋子般一直奔向核心去。同學們中要算那個姓韓的滑得好,她的身ti好像風中柳枝般,又活潑又袅娜。——今天她打扮得特別漂亮,上身穿一件shui手式的白絨線yi,下身系一條绛紫的哔叽裙,頭上戴一頂白絨的shui手式的帽子,song前斜挂著一朵又香又鮮的紅玫瑰。這樣鮮明的se彩,更容易使每個人的眼光都射在她身上了。她滑了許久,臉上微微泛出jiao紅來,大約有些疲倦了,在音樂停時她一躥就躥出冰棚去。其余的同學也都暫時休息,我同文瀾也換了冰鞋走到自修室裏去。在路上我們談到韓的技巧,但是文瀾覺得沁珠比她滑得更好。因此我們便約好明天下午去邀沁珠來同韓比賽。

  ①批霞娜,爲piano的譯音,指鋼琴。

  第二天午飯後,文瀾和我把冰鞋收拾好,坐上車子到沁珠的寄宿舍去。走到裏面院子時,已看見她的房門上了鎖,這真使我們掃興,我去問王ma,她說:“張先生到德guo醫院去了。”

  “怎麼,她病了嗎?”文瀾問。

  “不,她去看曹先生去了!”王ma說。

  “曹先生生病了,是什麼病?……怎麼我一點都不知道!”我說。

  “我也不大明白是什麼病,只聽見張先生的車夫說好像是吐血吧!”王ma說。

  “呵,真糟!”文瀾聽了我的話,她竟莫名其妙地望著我,隔了些時,她才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說:“現在就是我也不清楚,不過照我的直覺,我總替沁珠擔心罷了。”

  “莫非這病有些關系愛情嗎?”聰明的文瀾懷疑地問。

  “多少跑不了愛情關系吧,——唉,可怕的愛情,人類最大的糾紛啊!”

  王ma站在旁邊,似懂非懂地向我們呆看著,直到我們沈默無言時,她才請我們到沁珠的房裏坐,她說:

  “每天張先生頂多去兩個鍾頭就回來的。現在差不多是回來的時候了。”我聽了她這樣說,也想到她房裏去等她,文瀾也同意,于是我們叫王ma把房門打開,一同在她房裏坐著等候。我無意中看見放在桌上有一冊她最近的日記簿,這是怎樣驚奇的發現,我顧不得什麼道德了,伸手拿起來只管看下去:

  十月二十日 這又是怎麼回事呢?愛情呵,它真是我的對頭,它要戰勝我的意志,它要俘虜我的思想!……今天曹簡直當面鼓對面鑼地向我求起婚來;他的熱情,他的多豐姿的語調,幾乎把我戰勝了!他穿得很漂亮,而且態度又是那樣的雍容大雅,當他顫抖地說道:“珠!cao縱我生命的天使呵!請看在上帝的面上,用你柔溫的手,來援救這一個失路孤零的迷羊吧!你知道他現在唯一的生機和趣味,都只在你的一句話而判定呢?”嚇,他簡直是淚下如雨呢!我不是鐵石鑄成的心肝五髒,這對于我是多可怕的刺激!當時我只覺得天旋地轉,早忘記我自己是在人世,還是在上帝的足下受最後的審判。我只有用力咬住我的嘴chun我不叫任何言語從我的口chun邊悄悄地溜出來。天知道,這是個自從有人類以來最嚴重的一刹那呢!曹他見我不說話,鮮紅的血從口角泛了出來。他爲這血所驚嚇,陡然地站了起來,向我注視。而我就在這個時候失了知覺,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我醒來時,只有王ma站在我的面前。我問她,“曹先生呢?”她說去請醫生去了,不久果然聽見皮鞋聲,曹領來一個西裝的中guo醫生,他替我診過脈後,打了一針強心針,他對曹說:“這位女士神經很衰弱,所以受不起大刺激的,只要使她不遭任何打擊就好了!”醫生走後,曹很悲慘地走進來,我讓他回去休息,他也並不反對,黯然地去了,唉,多可怕的一幕呵!……

  十月二十二日 曹昨天整日沒有消息,“也許他惱我了?”我正在這樣想著,忽見王ma拿進一封信來,正是曹派人送來的,他說:“我拿一顆血淋淋的心,虔誠貢獻在你的神座下,然而你卻用一瓢冷shui,將那熱血的心澆冷。唉!我還要這失了生機的血球般的心做什麼?我願意死,只有死是我唯一的解tuo方法!多謝天,它是多麼仁愛呀!昨夜我竟又患了咯血的舊病。——說到這個病真夠悲慘。記得那年我只有十七歲,祖父年紀很高了,他急于要看我成家,恰好那年我中學畢業,要到外面升學,而我的祖父就以成家爲我出外的唯一條件,最後我便同一個素不相識的某女士結了婚。入洞房的那一夜,我便咯起血來。——足足病了一個多月才好,——這雖是個大厄運,然而它可救了我。就在我病好後的四天,我即刻離開故鄉,到外面過飄流的生活,現在已經七八年了。想不到昨夜又咯起血來,這一次的來勢可凶,據說我失的血大約總有一個大飯碗的容量吧,葉和袁把我弄到醫院裏來,其實他們也太多事呢!……”

  唉!當然我是他咯血的主因了。由不得我要負疚!今天跑到醫院去看他,多慘白的面se呵!當我坐近他chuang邊的椅子上時,我禁不住流下淚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不過眼看著一個要死般的人躺在那裏,難道還不能暫且犧牲自己的固執救救他嗎?所以當時我對他說:“子卿只要你好好地養病,至于我們的問題盡好商量。”唉!愛情呵,你真是個不可說的神秘的東西!僅僅這一句話,已救了曹的半條命呢。他滿面笑容地流著淚道:“真的嗎?珠你倘使不騙我的話,我的病好是極容易的呵!”

  “當然不騙你!”我說。

  “那麼,好!讓我們拉拉手算數!”我只得將手伸過去,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慢慢移近chun邊,輕輕地吻了一下道:“請你按鈴,告訴看護,我肚子餓了,讓我吃些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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