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叭叭哭著,只有五歲的簇簇睜大眼睛看,別人都沒有心緒,仿佛大禍已臨頭了,愁眉苦臉的。林惦記著鄉下的家,堅持要回去一趟,我們苦留不住。老黃
則推婆婆說是在今年上半年便做不動了,由她女兒上來接了回去;家中新換一個童
,濃賢眉毛三角眼,塊頭特別大,左手抱著簇簇,右手擎了杯濃茶送給我,說話很乖巧,但樣子卻凶。
賢說:“我那天真急得要死,到了杭州就打電報給你,抵家以後又打了一個,預備過幾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你們卻趕來了!”我不禁沈著臉冷笑道:“真是我來錯了,倒辜負你的好意。”賢扭犯了半晌忙解釋:“我不是說你來錯,我是說你若不來我就要回上海了,不知道你可曾收到我的電報沒有?”我不禁鼻子裏哼聲道:“也許電報正同你一樣心思吧,且在家中好好兒多耽擱幾天,要揀個黃道吉日才動身哩。”公公在旁不禁長籲道:“這是什麼時候,你們兩個還空頭爭論?我看不久恐怕連n城也保不住, 家裏有了孩子,危急之際多難逃。杏英前幾天歸甯,我已催她速即回去了,我看懷青也犯不著跟我們同冒險,最好暫到你母去避些時吧,她已經于半月前搬到鳳泰去了,那地方倒是項安全的。”我心想你們倒是好算盤,女兒催她回夫家,媳婦催她回娘家,那麼未免太如意了。于是假裝不懂的,認真地說道:“公公你說那裏話來?你們兩個老人家同賢都在這裏,我又怎麼可以先自走了?女子嫁則從夫,你放心,我是什麼也不怕的。”
他也沒有話說,第二天,有人來說是樂土鎮飛機場被炸了。于是他們又嚇得魂不附,婆婆與公公計議了一番,于是說:“我看還是這樣吧,盧家堰近來還算太平,阿棠他們都在一塊,我們不如把東西搬過去一半,讓賢同懷青跟這個小丫頭先去住著;我們若遇緊急時,也帶著簇簇同來便了。”我這才沒有話說,三天後便下去了,那是産後第二十一天的事。
盧家的房子也不少,左進他們自己住,右進讓給我們使用。我們在鄉下喊了一個女傭,人很老實,便是小菜不會燒。小女兒不夠吃,我吵著要賢上城去買
粉,盧老太太連說那用不著,只要在村莊上找個吃幫
的來便了,問題也就如此解決。人住在鄉下,生活便變得平淡而無聊,清早起來只連連打呵欠。我對賢說:“滿月之後跟你到外面去瞧瞧風景吧。”賢苦笑回答道:“一片泥田與幾個
衫褴褛的農夫。除非你是普羅文學家,我才不感到興趣呢。”
其實我倒不是普羅文學者,我只想保持些羅曼蒂克風味。然而羅曼蒂克的風味碰到現實便粉碎了,我立在小河邊,看見幾個短打赤腳的鄉下佬過來只疑心他們不是好人,因而對于自己的鑽戒旗袍與高跟皮鞋也就不免懷惴惴起來。一對男女在公園裏或其他一切名勝地也許會情話綿綿,快刀剪不斷,但在秋日的郊野中卻是一片落寞,再也鼓不起興趣的。況且鄉村的人們又都是少見多怪的居多,見著我與賢前後行走著談談笑笑,便都圍攏來瞧,連大黃狗都莫名其妙的汪汪起來了。
不能出外,我們只得悶坐在家裏了,早晨起來我們便計議著買小萊,賢喝些酒,吃過午飯睡午覺,吃過晚飯更是名正言順的上了。平時閑來沒事做他也抱抱小女兒,我眼看他這樣壯健高大的身材,吸著拖鞋,整天抱著小女兒籌耍,不免替他暗中叫屈了。盧老太太瞧著賢像心肝寶貝似的,一會兒送點心來給他吃,一會兒又叫他讀遍《高王經》看,阿棠則是自己做了根釣竿無聊時獨自出去釣魚玩,有時也拖賢同去,他們兩個釣了大半天還不到四五尾小魚,回來時不是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便是各人自誇說自己本領大,除此之外,他們似乎也沒有別的見聞了。
過了大半月光景,賢對我說,他想上城裏去了。我問他什麼事情去,他口裏說是看看父母兩個老人家,照我猜想他去的目的一定是因爲錢用完了,不得不到家裏去拿。
三天後他回來了,猶豫地,告訴我說他想回上海去。“上海不是在打仗嗎?”我隨口問。但是他回答卻是嚴肅的,他說:“上學期我教書的那個中學現在已經遷到租界內複課了,最近有通知情來,薪金也加了些,男兒貴自立,我難道可以依靠父母到老嗎?”我想了一想又問:“那末我與孩子呢?”他的嘴敦動了一會說:“那可也沒有法子,還是在這裏暫住幾時吧,一則出去太危險,二則錢恐怕也不夠。”我不禁黯然起來,知道生離死別又將開始了。
及至賢決定動身的一夜,他身邊還有五百元錢,他自己只留下百余元,把四百元銀洋統統給了我。我接著這重甸甸的一疊東西,眼淚紛紛掉下來,對他說:“幾時可以重相逢?假如這些錢用完了,又將向那個去討?”他說:“父總會給你的吧,只要刻苦一些,決不至于叫你餓肚子。”我說:“我情願冒危險上城去住總可以吃碗現成飯,留在這裏錢用完了若他們尚不送來,不餓死也會把我急死的。”于是賢沈吟半晌,決定帶著我與小女兒同上城去,什物都留在這裏,以便危急時再下鄉來。
公婆見了我倒也沒有別話,只說你母在鄉下得知你回來消息,也差人來問過幾次了,我們告訴她說大小平安,現在避居在盧家堰,于是我又寫了封信去報告母
回城中住的消息。
賢去了,在一個冷清清的早晨,小女兒還睡著,我悄悄的送他出大門。他的神很慘淡,但卻不是懼怯,將上車時對我說道:“好好在這兒住幾時吧,等我生活有辦法時就來接你們去;不必牽挂著我,我是不怕死,只怕不能夠自立的。”我點點頭,心裏也似乎勇敢起來了,就說:“請你放心著吧,我一定能夠保護自己並小女兒,只等你來接取我們。”于是大家就勉強裝出笑容而別。
公婆自賢去後,倒也照顧著我,就是小女兒沒法吃幫
了,時時餓著要啼哭。看看已有三個多月了,有一天,我正在起坐間裏替她換尿布,不意中觸著她的癢
,她便縮了身子吃吃發聲笑了起來。我狂喜覺得沒有人可告訴,便喚簇簇前來瞧道:“簇簇快來聽小
格格呀,多聰明,三個月……”話猶未畢,只聽得一陣警報聲起,公公慌慌張張的沖進來道:“你們快別說笑呀,快別……”說到這裏,緊急警報又接通而起了。
隆隆的飛機聲音從屋頂上響過,我把小女兒放在搖籃裏,自己跑到庭中觀看,數數共有十二支,飛低時圖徽分明,就是用竹竿也可以把它撥下來。正想間,只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玻璃窗扇扇都跳動起來了,天花板上掉下一串串灰塵,我兩軟如棉花般一步步挨進起坐間,小女兒已在搖籃裏睡熟了,簇簇伏在她祖母懷中,公公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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