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早晨人們見面的時候說聲“早上好”一樣,世上的人們只要看到孩子的臉,一定問:
“呢?”
這是爲什麼?
爲回答這個問題而感到爲難,低頭不語,成了年幼的清一的毛病。沒有娘的孩子就像一只眼睛的人一樣,屬于殘疾人,就像心靈被扭曲的人,似乎是個罪人。使孩子乖僻到甚至産生那樣的疑心,那是因爲人們問他“呢?”引起的。因此,清一自然而然地害怕“母
”這個詞了。也就是怕提“母
”這個詞。連母
的容貌也不記得的他,只能從“母
”這個詞而知道母
。
清一能夠去東京上大學的時候,他叔父對他說:
“你母可能的確在東京當小學老師哪。已經是十年之前吧,曾經來過信,以後就無任何消息了。假如查找一下,也許能夠找到她的住
,你去見見她好不好?”
“我不願意!”他不容分說,斬釘截鐵地回答之後,神相當痛苦。
“你和你爺爺一個樣,你也頑固。你母扔了你而離家出走,原因之一就是你爺爺的頑固促使的。就說你母
吧,兒子也到東京來了,可是不來看看她,你看,她是不是太可憐了?”
動身去東京的那一天夜裏,只有清一的未婚妻一個人去火車站送他。
“到了東京見見我母。”
“是麼?她在東京麼。那就總算有了什麼依靠,能放心了。”清一莫名其妙地看著朝子她那高興和明朗的臉。
“你朝子在母身旁,可以說有個依靠。我是除了你朝子之外不管什麼樣的女人,一概不曾想過有可以當我母
的女人哪。”
“是麼?”善感的姑娘就像被吸往車窗那邊一樣,把身子靠過來。
“那,我就像你的母一樣,好好地安慰你,把你過去孤兒般的寂寞一掃而光。可是,你對于見到母
並不高興麼?”
如果是真的母嘛,那還行——當然,那得肯定是真正的母
才行,哪怕我小時候讓我吃過一次
,或者摸過我的腦袋,有如此等等的記憶也可以嘛。”
“這種情緒我也理解呀!”話剛說完,車窗就從淚眼汪汪的朝子面前過去了。
第二年春天,從女子學校畢業的朝子來到東京。她和她的哥哥一起租房外住,在女子大學走讀。
清一屢屢去找朝子,在這過程中熟識了那位敦厚的房東太太。那天房東太太上樓送來一串非常好看的白葡萄,她把果盤放在清一面前的時候,她的手有些顫。似乎是什麼信號,朝子立刻仰起臉。
“呶,你也住到這裏來好不好?我可是怎麼熱鬧都不在乎,呶,大!”
“對,那已經是……”房東大娘喉嚨有些哽咽,同時用怯生生的眼睛瞥了一下清一。那熱烈的目光簡直要釘在清一身上。
朝子的父母和哥哥如果同意,清一求之不得地想和朝子住在同一家房子,對清一來說再沒有比這事更高興的了。看過空閑屋子,只乘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朝子說:
“我還是憋不住要說的話。那位房東太太是你母哪!”
“你說什麼?”
“我受你叔父所托,才住到這裏的。給我的任務是在你的好時光到來之前不讓你知道,另外一個就是讓你們母子相認。”
“讓我上當?”
“所以我才和你挑明嘛。不過,聽了母的話我哭了。十五年來,所想的只是你一個人,就是這樣活著的。離開你兩三年之後,上了半年保育員培訓班,畢業以後湊湊合合當了幼兒園老師。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爲的是能夠想象得出身在遠
的你也會是這樣的吧?還有,在你上小學之前,拿到了小學老師的從業執照。但是,後來你上了中學。母
就沒什麼辦法了,女人又當不了中學老師,所以母
就開始于起了家庭公寓。現在住進這個家的四個大學生,都和你的年齡相仿,是吧?她就是爲了從這些人們身上想象出你來呀。她對我說,她一直都是把每個孩子都看作我的清一,費盡心思照顧他們。她哭啦。你信不?哪裏有這麼深的、崇高的、耐心強烈的愛呀?”
清一被朝子感染得眼睛發熱了。他匆匆忙忙地下樓來到飯廳,一進來就斬釘截鐵地說:
“給你添麻煩,看好了房子,可是因爲情況有變,停止租用了。”
朝子吃了一驚追他而來。母一聲不響,爲了不讓別人看見眼含熱淚,只好低著頭。然後從長火盆架的抽鬥拿出剪報本,那是一個舊的剪貼簿子。
“這裏有一個千葉縣鄉村的故事。生孩子的母和養育孩子的母
,一個要孩子,一個就是不給,兩人爲此爭吵不休。最後爭吵的結果是讓孩子蒙上眼睛,兩個母
站在屋子的兩端,讓孩子走上前去,抓住哪個女人,她就領取孩子。孩子蒙起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誰站在哪一邊,無從得知,那故事結尾寫的是那孩子終于抱住了生他的母
。我總是想,我作爲生孩子的母
,那樣的時刻有朝一日也會到來的吧……”
清一跑出屋子。他沒有可說的,母手忙腳亂地追了出來,追到門廳的時候,朝子趕上來抱住她的雙肩。
“!”
她聽得出,那含著哭聲的喊叫是從她身後傳來的。
出了母的家還沒有跑出五十步,他就因爲腳麻險些摔倒。他忽然想到,爲什麼往外跑呢?對他來說,他是害怕愛的,他知道,如果再在母
面前坐一分鍾,他就一定會大喊一聲“
”而跑上前去抱住母
。
爲什麼那樣就不好?原來,沒有母的他,是祖父、父
養大的。因爲他沒有母
,祖父和父
付出多少辛勞,以及自己幼小的心靈曾經多麼淒涼,正因爲他深知這些,所以他從小就知祖父、父
一起深深怨恨母
。他相信一點:你既然那麼愛孩子,爲什麼那時把清一他們抛棄,揚長而去?
時至今日,用等于騙人上套的手段,企圖使自己的孩子成爲愛的俘虜。
清一給了朝子一封措詞強硬的信,內容很簡單:只要你住那家庭公寓,我就決不去看你。這樣,朝子除了離開清一母的公寓也別無辦法。因此,清一母的消息也就斷絕了。三四年之後,清一大學畢了業,和朝子結了婚。隨結婚的幸福而來的是另一個幸福。
他在分娩室外的走廊上,抱著幾乎凍僵的雙膝,在木板長椅上團成一個團,沒完沒了地等著,微明的光亮中只能聽到下雪的聲音。
終于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他覺得渾身發熱,通身洋溢著喜悅。與此同時,分娩室開了一個縫,護士告訴說:
“分娩順利,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聽到洗嬰兒的聲之後不久,朝子和嬰兒躺在一輛小車上從分娩室被推了出來。他一聲不吱地握住朝子的手。她像綻開的花瓣一樣向他微微一笑便慢慢地閉上眼睛。那神情,顯得多麼滿足,多麼安詳,多麼清純啊。他緊緊地依傍著那輛小車,在長長的走廊上走去。
他想在下雪的大街上大步地快些走。他忘記自己是忘了帶傘出來的。電車已經沒了,在這樣已經沒有電車的大道上,打算去哪裏?清晨到來之前,說不定自己的身就被雪埋上。啊,在這之前,大概總能到達他生母的家吧。那是從那次以後已經四五年沒有來過的母的家了。
自己得子的高興,除了首先告訴生了自己的母之外,還要先告訴誰呢?因爲兒子誕生,他這才理解了母
的含義。“母
”不是語言上的一個詞,是真真正正的“母
”。
過了不久,被雪弄得精的清一帶著母
回到醫院了,在走廊上,母
抓著他的肩,她說:
“我的眼睛看不見。”
母的眼睛是因爲剛得了兒子就立刻又得了孫子,高興得熱淚滾滾而弄模糊了。
這樣,清一夫婦把母迎接到家之後的第二年,他們借到海濱溫泉地帶的別墅過了冬。母
正在院子裏晾曬洗過的
物,這時,附近溫泉旅館的老板娘過來了。她對走廊上的朝子說:
“你們家雇的那老太太可真好,就算夠意思的了。總不閑著,老幹活兒呢!”
朝子一聽臉立刻變了。清一粗暴地拉開紙窗槅扇,跑到廊檐上來:
“!”他喊聲中有些發顫。
“你老人家總是像個雇來的老傭人那麼幹,你別幹了好不好?”
溫泉旅館的老板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從廊檐上下來,走近母拉住母
的手臂說:
“!你就別幹了。老實說吧,是你老人家不對,所以人家拿你不當回事!”
“讓我把手頭這些幹完——別人說我什麼我也不在乎。只要讓我在你們跟前……”
“幹嘛呀,這麼說哪行啊,好像給自己的兒子當差的一般!”
清一發了一通不知道對誰發的脾氣。他這是頭一回跟自己母動肝火。
母是因爲自己過去的行爲後悔萬分,一遇到什麼事就不免顧慮重重,或者深感自卑,至于清一呢,也因爲母
早年的錯誤耿耿于懷。總而言之,分居二十余年,母子的隔閡因爲頭一次對母
發脾氣反而徹底消除了,因此,清一忽然感到毫無隔閡,心情非常輕松了。
------------------
……《川端康成短篇集》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如果喜歡本書或本作者,您可以:
▷ 下載川端康成短篇集TXT全本
▷ 浏覽川端康成其他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