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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小鎮的故事》第四節

川端康成作品

  

放在瘦弱的手上的手

  明亮的日光照射在臉盆的熱shui裏。

  剃須膏是民子送來的禮物。

  義三從嶄新的膏管中擠出些許,聞了聞它的氣味。

  在小圓鏡子裏,義三看到了大病之後的自己的病弱的眼睛。胡子也從來沒有蓄過如此長。

  圓形的陶製火盆上坐著一個小shui壺,裏面散發著煮沸了的咖啡的香味。

  “湊合刮刮就行了。”

  民子說話的口氣又像是母qinjiejie一樣。

  “嗯。”

  義三繃著嘴,一邊刮著臉一邊應道。

  “不過,你這手還是挺有勁的。我以爲它要發抖,挺危險的。”

  “沒事。已經沒事了……”

  義三轉過頭去,發現民子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刮胡刀片的移動。不過,義三並沒在意。

  今天已經是新年的第四天了。

  要是沒有民子的照護,自己這條命恐怕早就沒有了。義三想。

  當然,也未必就會死掉。義三是個醫生,他相信今天的醫學,也熟知新的治療方法和它們的效果。

  但是,他也不是沒有見過那些在大醫院裏因偶然而死去、因偶然而生還的病例。的的確確,有時事情就是來自于偶然。

  其實,義三不是就沒能救活房子的弟弟嗎?!雖然房子的弟弟不是義三治死的,但是義三終歸沒能讓他活下來。另外,義三作爲醫生不是也讓自己生命垂危了嗎?!

  或許正是民子才救活了自己。自己應該這麼去想,應該記住民子的恩情。

  義三對于病重時的情形已經什麼也記不得了。盡管如此,他卻留下了對于病痛的記憶。這會使他一輩子也難以忘卻的。

  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就在這新舊之年交替的夜晚,義三終于恢複了正常的意識。在宿舍管理人的妻子的好意安排下,義三喝上了吉慶的屠蘇酒,吃上了美味的雜煮菜。

  31號晚上,民子很晚才回到自己的家。不過,新年的上午她又返回了義三的住所。

  2號、3號,義三漸漸恢複了ti力,但他仍然躺在被子裏休息。他把自己全部交給了民子,在內心中享受著這一切。

  雪白的漿洗過的褥單的邊角上,用墨寫著兩個小字:井上。

  “井上。”

  義三把民子的姓讀出聲來,問道:

  “這是你寫的。”

  “對。往洗yi店送時寫的……”

  義三只有一條褥單。爲了替換下這條髒汙的chuang單,民子從家裏拿來了這一條。

  毛巾睡yi也是全新的。還有枕罩、杯子、香豌豆花都是民子帶來的。義三簡直就像睡在民子的世界中。

  “那位小jie真是仔細,ti貼人。”

  管理人的妻子對民子贊不絕口。

  “當個女醫生,真是太可惜了。”

  “當醫生的就得仔細,ti貼人。”義三說。

  義三的枕邊摞著桃子寄來的三封信。桃子不知道義三患病的消息,所以每封信上都寫著同樣的話:你早點回來。你爲什麼還不快點回來呢。

  昨天收到的信裏還夾著從地方版的報紙上剪下的天氣預報,還有一張積雪量的表格。這表格像是桃子畫的。

  天氣預報是這樣寫的:12月31日,北風,晴,傍晚有霧。明天1月1日,北風,yin,下午有雪。

  生長在雪鄉的義三看到預報,心中生出對雪的思念。

  從幼時起,每到寒氣逼人的冬夜,義三都是在對翌日降雪的祈盼中進入夢鄉的。

  這個寒假,他本來也是准備回去看雪的。但沒想到得了這場大病。按這種狀態恢複下去的話,過了1月7日的七草節,就可以看到家鄉的雪了。

  不過,在回家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房子,看看那個像風中搖曳的火苗般的房子。

  義三呆呆地用手摸了摸刮好了的下颚,想著自己的心事。

  在義三的身後,飄浮著咖啡的香味,還有勾人食慾的烤面包的清香。

  “啊,痛快多了。”

  義三把棉袍的前面掩了掩,坐在民子身旁的桌前。

  “穿上布襪子。不穿要著涼的。”民子對義三說。

  “我哪有布襪子那麼好的東西。”

  “那就穿襪子。”

  “你還真有點吹毛求疵。”

  義三隨口開了句玩笑,然後老老實實地站起身來。他打開壁櫥,准備找襪子。

  看到整理得十分規整的壁櫥,義三不禁一驚。襪子都被洗得幹幹淨淨,而且每雙都卷成一個圓團放在那裏。

  “這全是你幹的?”

  “是啊。我沒事幹嘛。你整整昏睡了兩天啊。”

  “讓你真是幹了不少事啊。我要是再多睡些日子就好了。要是睡上兩三個月,像蛇那樣冬眠就好了。要是那樣,你說不定還會建成個像模像樣的房子呢。”

  “你舅舅不是正在建大醫院嗎?!”

  “我可不是灰姑娘。”

  義三頗爲愉快地嬉笑著,望了望這位qin人般的女友的眼睛。

  民子的眼神中充滿著溫情與滿足。這使義三的眼神頓時變得認真起來。

  當義三拿起匙子准備加糖時,民子的手放在義三的手上。

  “你真是瘦了。說什麼也是得了一場大病啊。”

  民子用手握住義三的手腕。

  “是瘦了。你看,大拇指都可以挨到中指上了。當然,你的手指細長些……”

  民子松開手。

  “要不是你來了,這個年,我大概要到那個世界去過了。”義三深有感觸地說。

  民子高興地,像打機關槍似的說:

  “我第一次來是在聖誕節的前夜。你病得真重啊。可是,我一看到你的臉,你就大聲對我說‘正等著你呢’。”

  “對你說?我可是一點兒也記不住了。”

  義三用潔白的牙齒咬著面包,又看了看民子的眼睛。

  民子的話使義三想起了自己在高燒的折磨中,在昏睡的過程裏曾一直在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也許他盼望的正是房子那雙手對自己的撫摸。

  

一眼望得到底的河

  “我明天想到外面去看看。沒事兒吧?”

  聽義三的口氣,像是在征得民子這位醫生的同意。

  “得穿暖和些,晚上可不行。你准備去哪兒?”

  “想練練tui腳……”

  義三想去看看房子。但他沒有說。

  “過了七草節,我還想回老家看看。”

  “長野縣。那兒很冷吧。”民子皺了一下眉頭。

  “大概正在下小雪呢。老家給我寄來張積雪量的圖表。積了足有五尺厚呢。”

  “那也能滑雪了?”

  “嗯。我可是雪裏長大的孩子。所以,今年怎麼也得到雪裏去一趟。”

  “我也想去。”

  “我們那兒沒有像樣的旅館……要是我們家能留住客人,我倒是可以邀你去,可是……”

  義三很隨便地說道。這使民子頗感不悅。

  “行啦。你一個人回去吧。再得一次感冒,再受一次折磨吧。”

  民子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些,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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