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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的女人》重逢

第3小節
川端康成作品

  [續再婚的女人重逢上一小節],見到你,我就把這種心情告訴你。轉念又想,即使告訴你,你會相信嗎?你會反倒懷疑我嗎?的確,戰爭期間,我常常忘記自己,爲別人祈禱。”

  這麼一說,佑三也想起一些情景來。極端的自我犧牲與自我中心,自我反省與自我滿足,利他與利己,道義與邪惡,麻木與興奮,竟不可思議地在佑三的心靈上交錯在一起。

  說不定富士子一方面盼望佑三的妻子猛然長逝,一方面又祈禱她太平無事呢。她沒有意識到這是惡意,只顧陶醉在那善心裏。也許這是她爲了熬過戰爭所采取的一種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完全是誠摯的。她那細長的眼角,湧出了淚shui

  “對你來說,尊夫人比我更重要。所以我惦挂著她的身ti呢。無可奈何啊。”

  富士子執拗地談起佑三的妻子。佑三自然也思念自己的妻子。

  此時佑三也産生了一些疑惑。他從沒有像在戰爭年月那樣眷戀自己的家室。可以說,他愛他的妻子,愛得幾乎把富士子全忘了。愛妻成了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了。

  然而,佑三一見富士子,就如同和自我相逢。不過要想起妻子,還需要經過一番努力和一段時間。佑三看到自己已經身心交瘁。他又覺得自己只不過是一頭帶著配偶的動物在彷徨而已。

  “能見到你,我一時也不知道求你什麼好。”富士子語氣纏綿,“聽我說呀,求求你,你不聽,我生氣啦。”

  “我說,請你收養我吧。”

  “什麼?你說收養……”

  “暫時,暫時收養一段時間也可以。我一定守本分,不給你添麻煩。”

  佑三終于露出不樂意的神se,望了望富士子。

  “眼下你是怎樣生活的?”

  “還不至于混不到飯吃吧。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想要改變自己的私生活。請讓我從你那裏起步吧。”

  “不是起步,是走回頭路!”

  “這不是走回頭路。只求你爲我的起步鼓鼓氣。我一定會很快離開你家的……依然如故是不行的,依然如故對我是沒有希望的,請你拉我一把吧。”

  佑三聽不出哪些是她的真心話。仿佛這是一個巧妙的陷阱。仿佛又是悲哀可憐的傾訴。這個在戰爭中被遺棄了的女人,難道要從佑三身上攝取戰後生活下去的力量?難道要在佑三這裏重新振作起來?

  佑三本人也因爲遇見昔日的情人,喚起了自己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他擔心:自己這個弱點,是否被富士子看穿了?不用富士子說,被牽拉著的情絲已經埋藏在自己的心底。佑三沈溺在灰暗的思_緒裏;莫非自己從罪孽和悖道中,悟到自己的生存?他有點悲槍,垂下了眼簾。

  傳來觀衆的掌聲,占領軍的軍樂隊入場了。他們頭戴鋼盔,散散漫漫地登上了舞臺。約莫二十來人。

  吹奏樂齊奏時發出的第一個音響的那一瞬間,佑三陡地振作起來。他豁然覺醒,灰暗的思緒便雲消霧散了。清脆的樂聲,使人感到猶如自己的身上挨了一根軟鞭子的抽打。觀衆的臉,又恢複了生氣。

  那是一個多麼光明的guo家啊。佑三現在才對美guo驚歎不已。

  在鮮明的感受鼓舞之下,佑三變得單純了。就是對待富士子這種女子,也要表現出男子漢的明快氣質。

  車子駛過橫濱,物影漸漸淡薄了。這些影子仿佛被大地吞噬,暮se濃重起來。

  長期散發著的刺鼻的焦臭氣,總算沒有了。經常塵土飛揚的廢墟,帶來幾分秋意。

  看見富士子的棗紅細眉和滿頭秀發,佑三不由得想起“寒冬將至”這句話來,自己像是背上了包袱,也許正遇上俗話所說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了一下。焦土上也顯現出季節的推移,實在令人感慨不已。然而,連這種感慨,仿佛也在助長一種依靠別人的懦弱情緒。

  佑三本應在品川站下車,他坐過了站。

  佑三已經四十一二,多少也ti驗到人生的痛苦與悲傷將會不知不覺地消失在歲月的流逝之中,任何難關與糾紛也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獲得解決。瘋狂呼號也罷,沈默旁觀也罷,都難免落個同樣的下場。佑三何嘗沒有這種經驗呢。

  連那樣一場戰爭,不是也過來了嗎?

  而且結束得比預期的還早。那場戰爭持續的時間是短還是長,四年前佑三他們是無從判斷的。好歹戰爭總算結束了。

  以前,佑三在戰爭中將富士子丟棄不顧。這次,剛剛重逢,他竟又複萌舊念,企圖讓時間的激流把富士子卷走。上次是戰爭的風暴把他們兩人吹散,從而結束了關系。以往“結束”這個字眼是會使佑三十分激動的,如今他卻每每會從中看到自己的狡猾和自私。

  一般認爲自私的打算,也許比陶醉于“結束”更合乎道理規範。可是,佑三的心情卻是矛盾的。

  “到新橋了。”富士子提醒說,“你是要到東京站嗎?”

  “嗯,唔。”

  這種時候,富士子也許會想起兩個人習慣于雙雙從這個車站走到銀座的往事。

  最近佑三沒到過銀座。他上班都是從品川站乘車到東京站下。

  佑三心不在焉地問:

  “你上哪兒?”

  “什麼哪兒……我也要到你去的地方。怎麼啦?”

  富士子露出了些許不安的神se

  “不,我是問你現在住在哪兒。”

  “什麼住在哪兒……會有什麼好地方嗎?”

  “這麼說,彼此彼此。”

  “你現在帶我去的地方,就是我的住chu呀。”

  “那麼,以前你在哪兒吃飯呢?”

  “沒吃過像樣的飯。”

  “你是在哪兒領配給的東西呢?”

  富士子望了望佑三像是動怒的臉,沈默不語了。

  佑三懷疑她不想說出自己的住chu_

  他還想起了剛才經過品川站時。自己默不作聲的情景。

  “我現在寄住在朋友那兒。”

  “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間六鋪席的房子,我暫時擠了進去。”

  “能不能多住我一個人?三重同住可以吧?”

  富士子有點糾纏不清的樣子。

  在東京站的月臺上,六名佩戴紅十字標記的護士圍著一堆行李站著。佑三前後看了看,沒有看見複員士兵下車。

  佑三經常乘坐橫須賀線電車往返東京、品川。在品川站的月臺上,他時常看見成群結隊的複員兵。有的是與佑三從同一輛電車上下來,有的則是乘前一班電車到達,他們列隊站在那裏。

  這場戰爭打敗了,將許多士兵遺棄在遠隔重洋的異guo他鄉。就這樣把他們置之不顧而投降了。這種敗仗是史無前例的吧。

  從南洋群島複員的士兵也拖著營養不良、奄奄一息的身軀,來到了東京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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