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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的女人》招魂節一景

第2小節
川端康成作品

  [續再婚的女人招魂節一景上一小節]“阿光……你千萬別上伊作這種人的當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qin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電車相撞猛然嚇了一跳,不由地分辯說:“可是,什麼……”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因爲那家夥是個鬼。”

  “嗯。”阿光不知不覺地用右手緊緊攥住了鬃毛。

  “我想,來這兒准會碰上誰,我就來了。”

  “是嗎?”

  “你長大啦。”

  “沒意思吧?”

  “那……”

  “還是趁現在不幹這行算了。”

  “嗯。”

  “人幹這行,到最後會落得一身馬臭味,就算報銷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還有臉去見父母呢。”

  阿光嚇得心裏撲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屍般的阿留一眼。她眼裏映現的只是馬皮朦朦胧胧地不斷擴大。她似聽非聽,腦子裏充滿了自憐的思緒。

  “阿倉也演出嗎?”

  “阿倉今天休息。”

  “是嗎?”

  “你不能看一會兒嗎?”

  “就是看了,也沒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沒完沒了啦。”

  “若是那樣,就跟死了差不多。”

  “決定跟誰,就早點tuo身吧。”

  “……”

  “我去聽聽八木小調。”

  阿留直勾勾地望著阿光的臉,要說的就是這些。她像沒有別的事,把話說完,便匆匆地離去了。

  右鄰的帳篷裏,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擡頭,發現有人聚攏過來聽她倆的談話。剛才那個戴便帽的和那個系窄硬腰帶的,不知什麼時候又折回來,伫立在那裏。

  “唉呀!”阿光如夢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許多人瞧見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來了。

  “……不過,阿留jie不管有沒有受伊作的騙,結果還不是一樣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個人……”阿光目送阿留遠去。她雙腳做好踏镫的准備,將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後退,保持平衡,然後用後跟策馬飛快地跑了……你看,到現在阿留走路的姿勢不是也沒擺tuo當年的模樣嗎?她伸開短tui,搖搖晃晃地邁步,那樣子不就是當年騎在馬背上的姿勢嗎?她那屁gu往後墜,如果沒有那件短夾外yi遮掩,她的背影也實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點掉眼淚了。

  “……我從前也像方才那個孩子一樣,騎在阿留jie的肩上,戰戰兢兢地抱住阿留jie的頭,站在阿留jie的肩上,叉開雙tui。那時阿留jie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說你吧,那時你不是也只好認命嗎?……”

  阿光同阿留邂逅時,馬背上的另外兩個人佯裝素不相識的樣子,從從容容地繼續在帳篷前來回轉悠。

  阿光騎著馬兒,cha進了兩匹馬之間。

  此時阿光像一個被人欺負的孩子,欺負者倒不是阿留。盡管這孩子得到母qin的保護,把欺負者趕走,並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來,被人欺負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氣,就對自己發誓:“以後老實點吧。”她這顆童稚般純潔的心在起伏翻騰。不知怎的,竟羞愧得無地自容,連那彎曲的膝蓋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間的尋常女人一樣,正襟危坐在無鞍的馬背上。

  這個馬戲團最紅的明星,特意給自己起了一個時髦的藝名,叫做櫻子。她騎著馬兒,挺起song脯,腳尖打著拍子,唱著小調,從阿光面前走過。

  “連櫻子也是那樣的啊。盡管她很倔強,要麼打男人的臉,要麼又咬人家又頓足捶song,最後還是落得同樣的下場。我們一開始就不是伊作的對手……”阿光嘟嘟哝哝地說了許多話,她本想說些自我安慰的話……反而按捺不住自己害羞的心,像第一次在觀衆面前出現的小姑娘,爲自己穿上嶄新的、腰間和袖口縫上皺折的花花綠綠飾物的馬服而感到羞愧一樣。

  她猛然趴下上半身,抱住馬脖頸,將臉埋在那邊人們瞧不見的鬃毛裏……果然嗅到一gu馬臭味。

  有gu臭味……她由此想起阿留的勸戒:“別變成有馬臭味的人。”就覺得阿留的出現,有幾分可笑。她诙諧地擡眼一看,不知怎的,前面威風凜凜的櫻子,反倒很值得她信賴了。

  “阿櫻jie!”

  櫻子威嚴地回過頭來。

  “阿櫻jie,你認識她嗎?”

  “她早先在這兒的吧?”

  “嗯。”

  “那副模樣好像屁gu快要著地了。”

  “長期騎馬,就會變成那副樣子的吧。”

  “真討厭,她可能得過中風病或是風shi病吧。”

  “啊?”

  “真像乞丐的模樣啊。”

  “可是,一想到咱們將來也會變成那樣子,也就有點寒心啊!”

  “那就看你自己是什麼xing格啦。”

  櫻子song前佩戴著帶鏈的銀牌獎章,緊緊抿住兩片紅豔豔的嘴chun,顯現出兩個酒窩,這張抿著嘴、下頰寬大的臉,漾出了傲慢的神se。她來到帳篷左端,然後將馬頭掉轉過來。

  魔術戲帳篷前的那塊幕布拉了起來,似乎有心讓人從外面窺視裏面的情景。

  舞臺上,一個身穿粉紅se外套和青seyi的女子從啤酒瓶裏,無休止地把萬guo旗拽出來,最後一面是大太陽旗,吧哒吧哒地搖晃著。這位女子每拽一面旗,就數一二……反複地動作著。每次動作,一遍遍地忽左忽右揚起她那長長的下巴颏,阿光連這個也都看見了。

  阿光揚起下巴颏,使勁往前伸出去——她在馬鬃後面試著揚起了兩三次,頓時心情也變得快活了。

  阿光把睑從馬右側移到左側後面,跟著櫻子掉轉了馬頭。

  ……阿光很是可憐,身心每天都受到折磨;越受折磨,她的夢就越甜美。然而,她已經不相信夢與現實之間有什麼浮橋。相反,她能做的,就是跨上天馬,隨心所慾地從太空邀遊到夢的世界……

  阿光的心情變得快活了。但她依然對夢中的自己回答說:“不過,阿櫻jie不像我,誰也不會說她像只狐狸精。阿櫻jie還說,我跟她不僅長相不一樣,xing格也不同。”

  “瞧你這個人,都說些什麼呀。”阿光喃喃自語,她突然像哭過後又高興的孩子想淘淘氣開開心,正巧她的馬走過帳篷前,到了距帳篷入口chu很近的地方,和一匹屁gu向著過往行人、嚼食幹草的無鞍的馬擦身而過。就在這時,她雙膝用力,立即跳到那匹馬的背上。

  “唉呀,這個孩子!”

  旁邊的馬戲班老板娘吃了一驚。

  “老板娘,阿留jie來過啦。”

  “知道了,你幹嗎學這種怪樣……”

  阿光實在不好意思,她做了一個離奇的雜技動作,還是無法掩飾她的尴尬。

  阿光的夢猛然消失了。

  此後又走了一個來回……

  門“刷”地開了。櫻子從敞開的入口chu勒住缰繩,跑進了帳篷裏。

  阿光也輕聲吹著口哨,策馬前進。

  帳篷中央鋪成圓形的地板上,表演雜技的孩子們像一群耗子似的四散開了。

  “噓、噓……”

  伊作英姿飒爽地在正中出現,高聲地吹起口哨來。

  不光是馬兒……就連阿光聽到那種聲音,也都振作起精神來。

  伊作用長皮鞭猛烈地抽打地面,趕著馬兒。皮鞭趕著櫻子的馬兒。

  繞場兩三周後,這回爲了表演雜技,阿光再次曲起雙腳,正襟危坐在馬背上。

  兩個漢子將一塊兩三尺長的紅布的四個角拉得平平整整,鋪在馬道上,然後站在馬道兩旁。馬兒經過這裏時,他讓讓馬兒從紅布下鑽過去,姑娘則雙膝用力,騰身躍過紅布,然後落在從紅布底下鑽出來的馬背上,又繼續奔馳。

  櫻子機敏地躍了過去。

  阿光無暇他顧,被布絆住了自己的足尖,將雙手撐在馬背上。失敗了。

  伊作給她抛去一個嚴厲斥責的眼se。皮鞭開始趕著阿光的馬兒。

  阿光拼死命地躍過第二塊紅布……同時兩個漢子用力將紅布往後拉,有效地讓她發揮那靠不住的膝頭的力量。

  不管願意不願意,阿光沒有考慮的余地,像老鷹叼走小ji似的,馬兒迅猛地奔跑了。

  盡管如此,阿光還是不由分說地在馬背上站立起來,准備做下一個雜技動作。

  櫻子雙手拿著點燃了火的半橢圓形鐵絲圈的兩頭,在團團轉圈的馬兒的背上,輕巧地表演著獨跳火繩,就像女神鑲在火焰劃出的橢圓畫框裏一樣,從腳下到頭頂罩上一個光圈,豔麗極了。

  阿光接過來的鐵絲圈,火苗已經燃燒到這圓圈的末端了。與跳繩一樣,她把圓圈從後面轉到前面,又轉到臉部,耳旁響起火焰的撲撲聲,火光刺眼,難道今天的火焰要鑽進心窩裏來嗎?她雙手頓時完全失靈,失去了平衡。她只好再來一遍。腳下剛越過鐵絲圈,她覺得這回只有馬兒騰空而起,好像失去了自己的立足地,眼睛也花起來了。

  櫻子把半橢圓弄成全橢圓的火圈,自己的身影嵌在其中,連續表演了幾個絕妙的技藝。

  櫻子劃出的橢圓形,在阿光的眼裏若有若無。她感到站在同自己不合拍的馬背上,也是十分危險的。

  “噓、噓、噓……”伊作打起口哨。

  阿光十分沖動,恨不得趴在地上,亂打亂踢地痛哭一場。

  表演這個靈巧而優美的雜技,平日不知重複了多少次,如今是真的不行,還是任xing不想表演?或是前些日子身ti不適,加上三天招魂節受的累,一下子爆發出來,自己大病臨頭呢?阿光自己也弄不明白。

  搖晃的一刹那間,她將火焰抛到馬兒的眼前,咚的一聲把屁gu坐在馬背上。

  阿光的馬兒受驚,高高擡起前腳,飛快地跑開了。輕輕擦了擦櫻子的馬兒的腹部。

  “啊,趕上櫻子了,超過櫻子了!”……只有這點阿光清晰地意識到了。這當兒,兩匹馬兒的腹部相觸,微微晃了幾下,馬戲團明星櫻子連同火焰的光圈一起,從馬背上掉落了下來。

(葉渭渠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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