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車在巴黎街上隆隆駛過,聲音空洞而刺耳。六輛死囚車給斷頭臺小送去了那天的美酒。自從想象得以實現以來,有關饕餮颟顸不知飽足的種種惡魔的想象便都凝聚在一個發明上了,那發明就是斷頭臺。然而在法蘭西,盡管有各種各樣的土壤和氣候,卻沒有一棵草、一片葉、一道根、一條枝、一點微不足道的東西的生長成熟條件能比産生了這個怪物的條件更爲一成不變的了。即使用類似的錘子再把人類砸變了形,它仍然會七歪八扭地長回它原來那受苦受難的模樣。只要種下的仍然是暴戾恣雎與欺淩壓迫的種子,那麼結出的必然是暴戾恣雎與壓迫欺淩的果實。
六輛死囚車沿著大街隆隆走過。時間,你強大的魔術師,你若讓死囚車恢複它原來的面目,它便分明是專製帝王的禦辇、封建貴族的車騎、弄權的耶洗別的梳妝臺,是成了賊窩而非上帝住所的教堂和千百萬饑餓的農民的茅舍!不,那莊嚴地製定了造物主的秩序的偉大魔術師從不逆轉他的變化。“若是上帝的意志把你變成這種模樣,”智慧的天方夜譚中的先知對身受魔法者說,“那你就保持這副模樣!但若你這形象只是來自轉瞬即逝的魔法,那就恢複你的本來面目吧!”不會變化,也沒有希望,死囚車隆隆地前進。
這六輛車的沈的輪子旋轉著,似乎在街上的人群中犁出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溝畦。人的臉是溝畦的脊,犁頭穩定地犁過,人的臉便向兩面翻開,街兩邊的居民太熟悉這重場面,許多窗戶前都沒有人,有的窗戶上開窗的手連停也沒停,眼睛只望了望車上的面孔。有些窗戶的主人有客人來看熱鬧,主人便帶著博物館館長或權威解說員的得意之情用手指著這一輛車,那一輛車,好像在解說昨天是誰坐在這兒,前天又是誰坐在那兒。
死囚車上有人注意到了上述種種和自己最後的路上的一切,卻只冷漠地呆望著;有人表現出對生命和人的依戀;有人垂頭坐著,沈入了無言的絕望;也有人很注意自己的儀表,照他們在舞臺或圖畫裏見到的樣子在群衆面前表露一番。有幾個在閉目沈思,力圖控製混亂的思想。只有一個可憐人嚇破了膽,形象瘋狂,昏沈如醉,唱著歌兒,還想跳舞。可全部死囚並無一個用目光或手勢向人們乞求憐憫的。
由幾個騎兵組成的衛隊跟囚車並排前進著。有的人不時轉向他們,向他們提出問題。問題似乎總是相同,因爲問過之後,人們總往第三輛囚車擠去。跟第三輛囚車並排走著的騎兵常用戰刀指著車上的一個人。人們主要的好奇心是找出那人在哪裏。那人站在囚車後部低頭在跟一個姑娘談話。那站娘坐在囚車的一側,握住他的手。那人對周圍的景象並不好奇,也不在意、只顧跟姑娘淡著。在聖奧諾雷長長的街道上不時有人對他發出叫喊。那叫喊即使能打動他,也不過讓他發出一個沈靜的微笑,並隨意甩一甩落到臉上的頭發——他的手被綁著,不容易摸到臉。
在一個教堂的臺階上等著囚車到來的是密探兼監獄綿羊。他望了望第一輛,不在。他望了望第二輛,不在。他已經在問自己,“難道他拿我作了犧牲?”他臉上卻立即平靜了下來,望進了第三輛
“埃佛瑞蒙德是哪一個?”他身後有人問。
“那一個。後面那個。”
“手被一個姑娘握住的?”,
“是的。”
那人叫道,“打倒埃佛瑞蒙德!把全部貴族都送上斷頭臺!打倒埃佛瑞蒙德!”
“噓,噓!”密探怯生生地求他。
“爲什麼不能叫,公民?”
“他是去抵命的,五分鍾後就要完事了,讓他安靜一下吧。”
可是那人還繼續叫著,“打倒埃佛瑞蒙德!”埃佛瑞蒙德的臉向他轉過去了一會兒,看見了密探,仔細望了望他,又轉向了前方。
時鍾敲了三點,從人群中犁出的溝畦轉了一個彎,來到刑場和目的地。人的臉向兩邊分開,又合攏了,緊跟在最後的铧犁後面往前走——大家都跟著去斷頭臺。斷頭臺前有幾個婦女手中織著毛線,坐在椅子上,仿佛是在公共娛樂園裏。複仇女神站在最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她在尋找她的朋友。
“泰雷茲!”她用她那失利的聲音叫道。“誰見到她了?泰雷茲.德伐日!”
“她從來不曾錯過的,”行中的一個織毛線的婦女說。
“不會的,現在也不會錯過,”複仇女神氣沖沖地說。“泰雷茲!”
“聲音大一點,”那女人建議。
是的,聲音大一點,複仇女神。聲音很大了,可她仍然沒聽見。再大一點吧,複仇女神,再加上幾句咒罵什麼的。可她仍然沒出現。打發別的女人到各去找找吧!是在什麼地方舍不得離開了麼?可是去找的人未必情願走遠,盡管她們做過許多可怕的事。
“倒黴!”複仇女神在椅子上頓腳大叫,“囚車到了!埃佛瑞蒙德一轉眼工夫就要報銷了,可她不在這兒!你看,她的毛線活兒還在我手裏呢!她的空椅子在等她。氣死我了,我太失望了,我要大喊大叫!”
複仇女神從椅子上跳下來喊叫時,囚車已開始下人。聖斷頭臺的使者們已經穿好刑袍,做好准備。嚓——一個腦袋提了起來,在那腦袋還能思想、還能說話的時候,織毛線的婦女連擡頭看一眼都不願意,只是數道,“一。”
第二輛囚車下完了人走掉了,第三輛開了上來。“嚓”——從不遲疑、從不間斷地織著毛線的婦女們數道,“二。”
被當作是埃佛瑞蒙德的人下了車,女裁縫也跟著被扶了下來。下車時他也沒有放松她那無怨無尤的手,總按自己的諾言握住它。他貼地讓她用背對著那“嚓”“嚓”響著的機器——那機器正不住地嗚嗚響著,升起和落下。她望著他的眼睛,表示感謝。
“若不是有了你,愛的陌生人,我不會這麼鎮靜,因爲我天生是個可憐的小女人,膽子很小。我也不能擡頭看上帝——上帝也被殺死了——向他祈求今天能給我們希望和安慰。我認爲你是上天送給我的。”
“你也一樣,是上天送給我的,”西德尼.卡爾頓說,“讓你的眼睛總看著我,愛的孩子,別的什麼都不要想。”
“我握住你的手就什麼都不想了。若是他們很快,我放手之後甚至可以完全不想。”
“他們會很快的。別害怕!”
兩人雖在迅速減少的死囚群中,說起話來卻似乎沒有旁人。他們眼睛相望,聲音相應,手拉著手,心映著心。這一對萬類之母的兒女原本距離很遠,還有種種差異,現在卻在這暗的大路上走到了一起,要同路回家,到母
懷裏去休息。
“勇敢而大度的朋友,你能回答我一個最後的問題嗎?我很無知,因此這問題叫我煩惱——只有一點點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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