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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劄記》廣島劄記序 廣島行

第2小節
大江健三郎作品

  [續廣島劄記廣島劄記序 廣島行上一小節]炸的災難而被大大扭曲了。我們經受了磨難,這點不能否定。但是,這種災害和苦難,即使沒有遭受原子彈爆炸,經曆過戰爭的人們,也會程度不同地嘗受過。我常提醒自己,特別是對廣島的受害者所獨有的‘受爆炸之害的人的意識’(受害者意識)不能有一種偏袒的感情。希望他們能夠自己想辦法治愈後遺症,自力更生地去把自己恢複爲一個正常人,盡管蒙受了原子彈災難,但同沒受到災難的人一樣,讓自己心安理得地如同與原子彈爆炸無關那樣地死去。

  被炸後的第19年,活到93歲而故世的我的祖母,她的一生雖然經曆了稱不上幸福的變遷,可一直是健康的,大概沒有染上原子彈爆炸後遺症,最後自然壽終。須知,在被炸者當中,往往有擺tuo了原子彈爆炸的影響,而自然死去的。8月6日廣島即興的政治xing發言當中,正好含有大量原子彈受害者之死的材料。這一天應該是舉辦肅穆的喪事的一天,很可能受那些外來人的支配,不要僅僅作爲別chu的政治xing發言的資料……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也有這樣的樂觀的受害者,他們沒有後遺症,與其充當反對原子彈爆炸的資料,不如切實地把自己恢複爲一個普通人。

  “長崎有一個名叫原口喜久也的受害者,是一位詩人,他患了骨髓xing白血症。診斷清楚之後,他就自缢而死了。這是前幾天一個偶然的機會,從他詩集遺稿的後記中得知的。我爲之黯然神傷……原口先生之死,並非由于原子彈爆炸的後遺症,而是自己死的,難道這不是自己想死嗎?我希望不要把一切都包括在內,不是如實反映情況的,沒個xing地一概而論地都說成是原子彈後遺症。我希望能這樣去理解:他們想從原子彈爆炸的魔掌中解tuo出來,使自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那樣生存,也像一個正常的人那樣死去。

  如果沒有對原子彈受害者的詳細檢查診斷,恐怕對原口先生健康失調的病因就不會查明吧。光是健康失調會突然死去嗎?但是,受害者們缺乏那種樂觀的健康不適感。我訪問過的所有的人都明顯地是患了不得不長期忍耐的確實無疑的原子彈爆炸後遺症而到了瀕死的階段。這種診斷,從常識上看大概是不能恢複了,爲了活著,對這種後遺症還得忍耐下去。生的對立面就是死,可是對于死的籌劃是多麼困難啊!……必須活到原子彈爆炸後遺症的最後階段,這是受害者想作爲一個正常人的唯一辦法嗎?像原口氏和原民喜那樣,使自己的死服從于自己的潔癖,這是不是他們想使自己恢複成爲一個正常人的一種辦法呢?對以上這些問號,我都解答不清。”

  上述這些隨筆都是在廣島的人們的協助和批評之下,由他們支持寫成的。我現在重新把它們彙集起來以《廣島劄記》爲題出版發行,內心對廣島的認識並未由于此書的出版而結束,可以說,我現在只是剛剛進入真正的廣島人的心靈。如果不是那種人(他們對廣島硬要閉上眼睛,封住嘴巴,卷起she頭)的話,他們的內心裏對“廣島人”的認識和思考決不會結束。

  是年3月22日下午,在廣島舉行了一個自殺身死的婦女的葬禮。死者是岞三吉氏遺孀,岞三吉留下一首最優秀的詩。這首詩敘述了原子彈爆炸給人帶來的悲慘,和對此不肯屈服的人的威嚴。據說夫人是被原子彈爆炸所引起的癌症的恐怖壓垮了。但是,我們也不會忘記,在夫人自殺的幾個星期之前,不知是什麼人,在岞三吉詩碑上塗上油漆,玷汙了石碑,給了夫人精神上一記打擊。廣島人爲了與其孤獨的內心慘痛相抗衡而産生的忍耐力,決不是凝固的教條的東西。卑劣的人乘夫人一天天困難地忍耐的間隙,用其手中握著的油刷的毛一觸,便把精疲力盡的,受著癌症恐怖威脅的,孤獨的她的忍耐力給壓垮了。這是很容易的吧。在這個實際上爲數衆多的人不肯傾聽被這個最卑劣的惡意的油漆所玷汙的詩碑上镌刻著的詩人的呼聲的時代,12年前,這位詩人正在進行肺葉摘除的手術當中,被炸的肉ti已失去抵抗力,終于死去了,夫人緬懷著詩人,與此同時,夫人陷入最糟糕的孤立感的黑暗的深淵。還會發生什麼比這個更壞的事情呢?夫人的qinjiejie廣島“母qin會”的小西信子女士的話打動了我們。“meimei,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了,你和和岞先生一起度過了無悔的一生,我不惜用贊美的話來稱頌你們。”

  還我父qin

  還我母qin

  還我老人,

  還我孩子,

  還我生命,

  還我qin人。

  還我和平!

  還我人類的,只要有人類生存的世界,就不應失去的和平!

  這種呼聲,實際上正是爲了我們這些幸存的人們,才發出來的詩人的聲音……

  在同一個3月22日下午,在東京,召開紀念一位作家的演講會。這位作家也曾爲了我們幸存的人們而發出過懇切的呼聲。他在人類的世界天旋地轉,確實出現可怕的征候時,懷著絕望感和充滿仇恨的屈辱感,走向與其呼聲中所孕含著的祈禱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自殺。作家原民喜在廣島也遭遇原子彈爆炸。他在1945年末,正當所有的廣島人被強製沈默時,已經寫了正合時宜的《夏天的花》一書,接著,在朝鮮戰爭爆發的翌年,這位作家自殺了。既然典型的廣島人如此記憶猶新,那麼,我們的內心裏對“廣島人”的認識與思考能夠完全就此終止嗎?

  這年春天,我到沖繩旅行。沖繩的人們個個面帶溫和的微笑,迎接我們從本土來的客人。只有一個人,不管你怎麼啓發她,她一直斂著微笑,在溫和的表情深chu露出不信任和拒絕的情感。我所遇見的這位婦女的態度才是最正常的。我們在戰後的20年當中,對沖繩所有的原子彈受害者是完全置之不顧的。我們必須重新認識這一點。他們在廣島和長崎遭受爆炸災害後,回到沖繩的故鄉。他們是滿身灼傷被流放到這個孤島上來的。這個孤島對于原子病的治療完全chu于一種一無所知的白卷狀態。在沖繩本島或在石垣島和宮古島,現在回過頭來探討一下原子病的症狀,陸續發現了許多明顯是由于患原子病致死的人。例如,在沖繩的大相撲中,在八重山群島,一位取得冠軍的壯健青年,他在長崎的軍需工廠遭遇原子彈爆炸而回到石垣島。1956年,他突然半身不遂了。他懷疑自己是否受了放射xing的傷害。也曾向本島的醫生請教,而沖繩的醫生當然對原子病一無所知,于是他也就只能被置之不顧。不久,他坐著不能動彈了,身ti驚人地浮腫起來。1962年曾是沖繩相撲冠軍的他,竟無端地吐了半桶血而死去。在沖繩竟沒有一個能夠認定他是因患原子病而慘死的醫生。沖繩“反對原子彈氫彈協議會”製訂的名單上列出135名原子彈受害者。他們的身ti或多或少地幾乎都有異常的感覺。但是,他們感到不適的申訴,全都被沖繩的醫生們說成是疲勞或神經xing疾病而給斥退了。

  話盡管如此,也並非說沖繩的醫生們要負這個責任,恐怕不從本土派原子病醫院的專門醫生來沖繩,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在20年間被置之不理的沖繩受害者們的煩惱與憎恨面前,我們能夠繼續閉上眼睛,塞上耳朵,捆住she頭嗎?那135名甚至更多的受害者,由于原子彈這個襲擊了廣島和長崎的本世紀窮凶極惡的怪物所帶來的災難,不得不支撐著疲憊的身軀和不安的靈魂,而現在恐怕又同核武器基地爲鄰居住著,並且是對核基地不得不保持沈默的一群人。這些沖繩的受害者們對我們失去微笑,恐怕連表達不信任和拒絕的感情的最起碼的心理反應都沒有了。然而,20年來,這些堅韌不拔的人們,對我們本土的人一直抱著那個並未實現的期望。

  3月26日,政府發布消息說,4月份要派醫學調查團,去對住在沖繩的曾在廣島、長崎遭受過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進行調查。據說調查過後,對認爲有必要入院治療的人,再經厚生相的咨詢機構“原子病醫療審議會”審議,可住在廣島、長崎的原子病醫院。20年間完全置之不理之後,現在才開始對沖繩的原子彈受害者打開窗口,而且還只是這一個窗口。我聽說一個例子。沖繩有一個原子彈受害者,他被勸說去廣島的原子病醫院住院,可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障礙是,如果他離開沖繩,他的家屬將立即陷入生活的困境。這恐怕是很普遍的情況。而沖繩的醫療福利的不完備,是衆所周知的。如果僅憑目前沖繩的醫療設備,受害者要想治療放射xing傷害,即便是派專科醫生前來沖繩長駐,也會遇到嚴重困難。在此,我除了把沖繩的受害者的滿是尖銳的帶刺的語言記錄下來之外,再也無能爲力,對此我只有感到羞愧:“希望日本人有更多一點誠意,不要總是在美guo人面前討好,把人的問題放著不管。如果想管的話,就趕緊管吧!立即付諸行動吧!這就是大家的心願。”

  既然他們的存在和他們呼喚的聲音,是這樣地無可奈何,那麼,我們每個人的心裏,對廣島人的懷念和情結能夠徹底了結嗎?

  (1965年4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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