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果戈裏作品集馬車上一小節]鬥,相當隨便而從容地講著自己的風流韻事,他身邊的一小群人聽得津津有味。一個腦滿腸肥的地主,長著兩只有點像長大的馬鈴薯的粗短胳膊,聽得入神,露出甜膩膩的表情,只是時不時地使勁把粗短胳膊彎到又寬又厚的背脊上,去掏出鼻煙盒來①。在另一角落裏,人們相當熱烈地爭論起騎兵連
練的事情,而切爾托庫茨基這時兩次出錯牌,把j當成了q,忽然
進話頭,從角落裏嚷著“是哪一年的事?”或者“哪一個團的?”卻不曾留意問得牛頭不對馬嘴。終于,在晚飯前幾分鍾,不打牌了,可是仍然在飯桌上談論不休,似乎大家的腦子裏裝的盡是惠斯特牌經。切爾托庫茨基記得很清楚,他贏了許多錢,但是兩只手什麼也沒拿,從桌旁站起身來,楞著站了好一陣子,就像一個隨身沒有帶手帕的人那樣尴尬。這時,晚飯已經擺好了。自然,酒是少不了的,切爾托庫茨基幾乎是情不自禁地給自己頻頻斟著酒,因爲他的左右兩邊都擺滿了酒瓶。
①舊式燕尾服背後縫有口袋。
人們在飯桌旁閑談了很長的時間,但是談的事情卻有點奇怪。一位地主曾參加過1812年的戰爭①,講了一場從來沒有過的戰鬥,隨後又無緣無故地取下一個瓶塞,把它在甜點心裏。總之,當大家分手的時候,已經是夜裏3點鍾了,車夫們不得不把幾個醉客就像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那樣抱了出來,切爾托庫茨基雖然講究貴族的派頭,如今坐在馬車裏,不停地點頭彎腰,腦袋晃來晃去,等到回到家裏,胡子上竟沾上了兩粒蒼耳子。
①即俄羅斯人民奮起抗擊法拿破侖侵略的戰爭,史稱“1812年衛
戰爭”。
家裏人全都沈入了夢鄉;車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侍仆,讓他扶著老爺走過客廳,交給侍女照料,切爾托庫茨基跟隨著她腳步踉跄地走到臥室裏,然後在穿著潔白如雪的睡、
態迷人地睡著的年輕而漂亮的妻子身邊躺下了。丈夫蔔通倒臥在
上的響動驚醒了她。她伸直身子,擡了擡睫毛,很快地眯了三次眼睛,然後半
半嗔地睜了開來;可是,一看丈夫這一次絲毫也沒有表示撫愛的意思,便氣惱地側過身去,把
豔的臉頰枕在手上,也很快地又入睡了。
當年輕的主婦在酣睡的丈夫身旁醒過來時,時候已經不早了,在鄉村裏也算不得是早晨了。一想到他是夜裏3點多鍾才回到家來的,她不忍心叫醒他,趿著丈夫從彼得堡訂購來的那雙睡鞋,穿著像飛瀑流泉似的罩在身上的潔白短外,款步走進更
室,用像她本人一樣冰清玉潔的
洗了臉,走到梳妝臺前。她顧影自憐看了兩次,覺得今天模樣兒挺俏麗的。看得出來,是那點兒小
曲使得她對著鏡子多坐了整整兩個鍾頭。她終于穿戴得楚楚動人,走到花園裏去涼爽涼爽。仿佛有意安排似的,今天風和日麗,正是南方夏日可以炫耀的好時辰。時近中午,太陽傾其光焰炙烤著,不過,在濃蔭密匝的幽暗的林蔭道上散步倒是很涼快的,花木沐浴在陽光裏,散發著更加沁人的芳香。漂亮的少婦全然忘記了已經12點鍾了,她的丈夫還在酣睡。兩個車夫和一個前導馭手飯後睡在花園後面的馬廄裏,陣陣鼾聲一直傳到她的耳裏。而她始終坐在可以俯瞰大路的濃密的林蔭樹下,漫不經心地眺望著路上空曠無人的景象,忽然之間遠
揚起的一陣塵埃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定睛細看,很快發現了幾輛馬車。前面是一輛敞篷雙座的輕便馬車,裏面坐著一位將軍,那厚厚的帶穗肩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旁邊是一位上校。緊隨其後的是另一輛四座馬車,裏面坐著一位少校和將軍的副官,還有面對面坐著的另外兩個軍官;隨後跟進的是大家都知道的團部彈簧馬車,這一回是由
態臃腫的少校駕著它;彈簧馬車之後是一輛四座的旅行馬車,裏面坐著四個軍官,還有一位就由他們抱著……旅行馬車後面有三個軍官神氣地騎在帶有深
圓斑點的棗紅
駿馬上。
“難道是上我們家來的?”女主人心裏想道。“哎呀,我的天!他們果然拐到橋上來了!”她尖聲喊道,兩手一拍,快步穿過花壇和花木,直跑丈夫的臥室。他還睡得死死的。
“起來,起來!快起來!”她拽著他的手喊道。
“啊?”切爾托庫茨基伸著懶腰,並不睜開眼來,哼了一聲。
“起來,寶貝!聽見嗎?客人來了!”
“客人,什麼客人?”說完,他發生一串哞哞叫的含混聲音,就像小牛犢拱著嘴找母牛的*頭時發出的聲響。“呣——呣……”他嘟哝著,“小乖乖,把小脖兒伸過來!我要你。”
“愛的,看在上帝份上,快起來吧。將軍帶著好些軍官上門來了!哎呀,我的天,你的胡子上還沾著蒼耳子呢。”
“將軍?噢,他已經上門來了?這怎麼回事,真見鬼,幹嗎沒有人叫醒我?那麼,午飯,午飯怎麼樣了,都准備好了嗎?”
“什麼午飯?”
“難道我沒有吩咐過麼?”
“你?你夜裏4點鍾才回家來,我問了你好多遍,你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心疼你,寶貝,才沒有叫醒你:你一夜沒睡什麼覺……”說最後那句話時,她的話音慵無力和帶點央求的味道。
切爾托庫茨基瞪大眼睛,像挨了雷擊似的,在上直挺挺地躺了一會兒。最後,他跳下
來,只穿了一件襯衫,忘記了這樣是有失
面的。
“唉,我真混!”他說,拍了一下腦門。“我請了他們來吃午飯。怎麼辦呢?他們還遠嗎?”
“我不知道……他們眼看就要到了。”
“我的心肝……你躲起來吧!……喂,來人哪!小丫頭,你過來,蠢貨,你怕什麼呀,軍官們馬上就上門來了。你去說老爺不在家,說一時半日不會回來,說一大早就出門去了,聽見嗎?去傳話給所有的仆人,快去!”
說完,他急忙抓住一件長罩衫,跑到馬車棚裏藏了起來,以爲那裏是絕對可保無虞的地方。可是,他一站到棚屋的角落裏,便發現這裏也不保險,還是會看見他的。“這樣做會要好些,”——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于是他立刻放下旁邊一輛馬車的踏板,縱身跳上車,隨手關上車門,爲了更加保險起見,又蓋上擋布和包皮,悄無聲息地蜷縮在長罩衫裏。
這時,一輛輛馬車魚貫地駛近了臺階。
將軍下了馬車,抖了一下身子,用手整了整頭上的帽纓,上校緊隨其後。接著,肥胖的少校也跳下了彈簧馬車,脅下夾著一把馬刀。然後幾位身材瘦削的少尉和坐在他們身上的准尉也相繼跳下了旅行馬車,最後是三位神氣地騎在馬上的軍官翻身下鞍。
“老爺不在家,”聽差迎出來,走到臺階上說。
“怎麼不在呢?那麼,他在午飯前總該回來吧?”
“不會的。他要出去一整天。說不定明天這時候才能到家。”
“這真沒料到!”將軍說。“怎麼會這樣呢?……”
“老實說,這是玩把戲,”上校笑著說。
“不對吧,怎麼能這樣做呢?”將軍老大不高興地接著說道。“哼……見鬼……既然請不起客,幹嗎要撐面子呢?”
“將軍閣下,我鬧不明白,怎麼能夠這樣做呀,”一位年輕軍官說。
“什麼?”將軍說道,當他跟尉官說話時,總是有這麼诘問一句的習慣。
“我是說,將軍閣下:爲人事怎麼能這樣呢?”
“自然是……唔,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情,——至少也得告訴一聲,要不就別請大家來呀。”
“算了吧,將軍閣下,沒有辦法,咱們只好回去了”上校說。
“那當然,沒有別的辦法。不過,他不在家,那輛馬車倒是可以看一看的。他大概沒有坐那輛車吧。喂,來人哪,夥計,你到這兒來!”
“您有什麼吩咐?”
“你是馬夫嗎?”
“是的,大人。”
“把你們家老爺不久前買來的新車給我們看看。”
“那就請到棚屋裏來!”
將軍帶著軍官們一道朝棚屋走去。
“請稍候,我把馬車往外推一推,這兒看不清。”
“行了,行了,可以了!”
將軍和軍官們繞著馬車走了一圈,仔細地察看了車輪和彈簧。
“唔,沒有什麼特別的,”將軍說,“很普通的一輛車子。”
“太平常了,”上校說,“一點也說不上,有什麼好的。”
“我覺得,將軍閣下,這車子根本就不值四千盧布,”一個年輕軍官說道。
“什麼?”
“我是說,將軍閣下,我覺得這車子不值四千盧布。”
“什麼四千盧布!連兩千也不值。簡直是什麼東西也沒有。
未必這裏面有什麼特別的……夥計,請你把皮子翻開來……”
于是,軍官們一眼便瞧見切爾托庫茨基身穿長罩衫呆坐著、十分滑稽地佝偻著身子的怪樣子。
“啊,您在這兒!……”將軍十分驚詫,說道。
說完,將軍立刻砰地一聲關上車門,又把擋布蓋在切爾托庫茨基的身上,然後帶著軍官們揚長而去。
(1836年)
……《果戈裏作品集》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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