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1984第四節上一小節]咖啡。這裏有整整一公斤,”她說。
“這些東西你怎麼弄到的?”
“這都是核心的東西。這些混蛋沒有弄不到的東西,沒有。但是當然,服務員、勤務員都能揩一些油——瞧,我還有一小包茶葉。”
溫斯頓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把那個紙包撕開一角。
“這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莓葉。”
“最近茶葉不少。他們攻占了印度之類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說。“但是我告訴你,愛的。我要你轉過背去,只要三分鍾。走到
那邊去坐著,別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說行了才轉過來。”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看著薄紗窗簾的外面。院子裏那個胳膊通紅的女人仍在洗桶和晾
繩之間來回地忙碌著。她從嘴裏又取出兩只夾子,深情地唱著:
“他們說時間能治療一切,他們說你總是能夠忘掉一切;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樣!”
看來這個女人把這支廢話連篇的歌背得滾瓜爛熟。她的歌聲隨著夏天的甜美空氣飄了上來,非常悅耳動聽,充滿了一種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象覺得,如果六月的傍晚無休無止,要洗的服沒完沒了,她就會十分滿足地在那裏呆上一千年,一邊晾尿布,一邊唱情歌。他想到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
員獨自地自發地在唱歌,真有點奇怪。這樣做就會顯得有些不正統,古怪得有些危險,就象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許只有當你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才會感到要唱歌。
“你現在可以轉過身來了,”裘莉亞說。
他轉過身去,一時幾乎認不出是她了。他原來以爲會看到她光了
服。但是她沒有躶出身子來。她的變化比赤身躶
還使他驚奇。她的臉上除了胭脂,抹了粉。
她一定是到了無産者區小鋪子裏買了一套化妝用品。她的嘴塗得紅紅的,臉頰上抹了胭脂,鼻子上撲了粉,甚至眼皮下也除了什麼東西使得眼睛顯得更加明亮了。她的化妝並不熟練巧妙,但溫斯頓在這方面的要求並不高。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想過一個
內的女人臉上塗脂抹粉。她的面容的美化十分驚人。這裏抹些紅,那裏塗些白,她不僅好看多了,而且更加女
化了。她的短發和男孩子氣的製服只增加了這種效果。他把她摟在懷裏時,鼻孔裏充滿了一陣陣人造紫羅蘭香氣。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廚房裏的半明半暗中那個老掉牙的女人的嘴。她用的也是這種香
,但是現在這一點卻似乎無關重要。
“還用了香!”他說。
“是的,愛的,還用了香
。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麼嗎?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
裙,不穿這撈什子的褲子了。
我要穿絲襪,高跟鞋!在這間屋子裏我要做一個女人,不做員同志。”
他們掉了
服,爬到紅木大
上。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
光了
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對自己蒼白瘦削的身
感到自慚形穢,還有小
上的突出的青筋,膝蓋上變
的創疤。
上沒有
單,但是他們身下的毛毯已沒有毛,很光滑,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
又大又有彈
。“一定盡是臭蟲,但是誰在乎?”裘莉亞說。除了在無産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雙人大
了。溫斯頓幼時曾經睡過雙人大
,裘莉亞根據記憶所及,從來沒有睡過。
接著他們就睡著了一會兒,溫斯頓醒來時,時鍾的指針已悄悄地移到快九點鍾了。他沒有動,因爲裘莉亞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經擦到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了,但淡淡的一層胭脂仍顯出了她臉頰的美。夕陽的淡黃的光線映在角上,照亮了壁爐,鍋裏的
開得正歡。下面院子裏的那個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遠方街頭傳來了孩子們的叫喊聲。他隱隱約約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過去,在一個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絲不挂,躺在這樣的一張
上,願意作愛就作愛,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覺得非起來不可,就是那樣躺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外面市廛的鬧聲,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這種事情是正常的時候。裘莉亞醒了過來,揉一揉眼睛,撐著手肘擡起身子來看一眼煤油爐。
“燒幹了一半,”她說。“我馬上起來做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你家裏什麼時候斷電熄燈?”
“二十三點三十分。”
“宿舍裏是二十三點。不過你得早些進門,因爲——嗨,去你的,你這個髒東西!”
她突然扭過身去到下地板上拾起一只鞋子,象男孩子似的舉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動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兩分鍾仇恨時間向果爾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樣。
“那是什麼?”他吃驚地問。
“一只老鼠。我瞧見它從板壁下面鑽出鼻子來。那邊有個洞。我把它嚇跑了。”
“老鼠!”溫斯頓喃喃自語。“在這間屋子裏!”
“到都有老鼠,”裘莉亞又躺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我們宿舍裏甚至廚房裏也有。倫敦有些地方盡是老鼠。你知道嗎?它們還咬小孩。真的,它們咬小孩。在這種街道裏,做的連兩分鍾也不敢離開孩子。那是那種褐
的大老鼠,可惡的是這種害人的東西——”“別說下去了!”溫斯頓說,緊閉著雙眼。
“愛的!你的臉
都發白了。怎麼回事?你覺得不好過嗎?”
“世界上所有可怕的東西中——最可怕的是老鼠!”
她挨著他,雙臂雙都勾住他,好象要用她的
熱來撫慰他。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有好幾分鍾之久,他覺得好象又回到了他這一輩子中不斷做過的惡夢之中,夢中的情況總是一樣。他站在一道黑暗的牆前,牆的那一邊是一種不可忍受的、可怕得使你不敢正視的東西。他在這種夢中總是深感到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因爲事實上他知道黑暗的牆後是什麼。他只要拼命努力一下,就可以把這東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來,就象從自己的腦子裏掏出一塊東西來一樣。他總是還沒有弄清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就醒來了,不過這東西有些同剛才他打斷裘莉亞的時候她正在說的東西有關。
“對不起,”他說,“沒有什麼。我只是不喜歡老鼠而已。”
“別擔心,愛的,咱們不讓它們呆在這裏。咱們等一會走以前,用破布把洞口塞上。下次來時,我帶些石灰來,把洞好好地堵上。”
這時莫名的恐懼已經忘掉了一半。他感到有些難爲情,靠著頭坐起來。裘莉亞下了
,穿好了
服,做了咖啡。鍋子裏飄出來的香味濃郁而帶刺激
,他們把窗戶關上,深伯外面有人聞到,打聽是誰在做咖啡。加了糖以後,咖啡有了一種光澤,味道更好了,這是溫斯頓吃了多年糖精以後幾乎忘記了的東西。裘莉亞一手
在口袋裏,一手拿著一片抹了果醬的面包,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隨便看一眼書架,指出最好怎麼修理折疊桌,一屁
坐在破沙發裏,看看是不是舒服,有點好玩地仔細觀察一下座鍾的十二小時鍾面。她把玻璃鎮紙拿到
上來湊著光線看。他把它從她手中取過來,又給它的柔和的、雨
般的
澤吸引住了。
“你認爲這是什麼東西?”裘莉亞問。
“我認爲這不是什麼東西——我是說,我認爲從來沒有人把它派過用。我就是喜歡這一點。這是他們忘掉篡改的一小塊曆史。這是從一百年以前傳來的訊息,只是你不知道怎麼辨認。”
“還有那邊的畫片——”她朝著對面牆上的蝕刻畫點一點頭。“那也有一百年的曆史了嗎?”
“還要更久。大概有兩百年了。我說不好。如今什麼東西你都無法知道有多久的曆史了。”
她走過去瞧。“那只老鼠就是在這裏伸出鼻子來的,”她踢一踢畫下的板壁說。“這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它。”
“這是一個教堂,至少以前是個教堂。名字叫做聖克裏門特的丹麥人。”卻林頓先生教他的那只歌有幾句又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點留戀地唱道:“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鍾聲說,橘子和檸檬。”
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把這句歌詞唱完了:
“聖馬丁教堂的鍾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老巴萊教堂的鍾聲說,你什麼時候歸還?——
“這下面怎麼唱,我已忘了。不過反正我記得最後一句是,“這裏是一支蠟燭照你上,這裏是一把斧子砍你腦袋!”
這好象是一個分成兩半的暗號。不過在“老巴萊教堂的鍾聲”下面一定還有一句。也許恰當地提示一下,可以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挖掘出來。
“是誰教給你的?”他問。
“我爺爺。我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教我唱。我八歲那年,他氣死了——反正,他不見了。我不如道檸檬是什麼,”她隨便又說一句。“我見過橘子。那是一種皮很厚的圓形黃的
果。”
“我還記得檸檬,”溫斯頓說。“在五十年代很普通。很酸,聞一下也教你的牙齒發軟。”
“那幅畫片後面一定有個老鼠窩,”裘莉亞說。“哪一天我把它取下來好好打掃一下。咱們現在該走了。我得把粉擦掉。真討厭!等會我再擦掉你臉上的膏。”
溫斯頓在上又懶了一會兒。屋子裏慢慢地黑了下來。
他轉身對著光線,懶洋洋地看著玻璃鎮紙。使人感到無限興趣的不是那塊珊瑚,而是玻璃內部本身。這麼深,可是又象是空氣一般透明。玻璃的弧形表面仿佛就是蒼穹,下面包藏著一個小小的世界,連大氣層都一並齊全。他感到他可以進入這個世界中去,事實上他已經在裏面了,還有那紅木大、折疊桌、座鍾、銅板蝕刻畫,還有那鎮紙本身。那鎮紙就是他所在的那間屋子,珊瑚是裘莉亞和他自己的生命,有點永恒地嵌在這個
晶球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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