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北京人在紐約第23節上一小節]過雨障。
墓地裏,平時就人迹罕至,今天這樣惡劣的氣候下,就更沒有人了。
他打開車門,頭剛一伸出去,大雨撲面而來,打得他擡不起頭。
他彎下腰,緊護著那束白花,在大雨中尋打著女兒的墓碑。
大雨之中,他在尋找。雨打得他睜不開眼,那些墓碑也變得字迹模糊,一時間難于辨認。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
仿佛是借助這閃電的提示和指引,他一眼就發現了甯甯的墓碑。
她每次出現都是這樣的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他站立在女兒墓碑前面。
墓碑上镌刻著
cathywangeeb1969—dec1988
(凱絲·王,生于1969,殁于1988)
他辨認著墓碑,如同端詳著女兒的臉。
他又手顫顫地捧出那束小白花,放置在墓碑前。
那嫩的小花,哪能經得起狂風暴雨的吹打,眨眼之間全部被打癱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轟隆。
又是一長串的巨雷,象是一百門大炮,向這裏轟來。
他覺得是自己的皮,被人剝下來,蒙成鼓面,有十幾磅重的鼓槌,在敲打他的背。
震撼他的心。
他用胳膊、用手背,一抹臉上的珠,不知是雨
還是淚
。他想再看一眼那白
的小花。可是,白花已在暴雨中消失了。
“甯甯。”
他說,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能聽到,他卻堅信,甯甯也聽到了。
“爸爸來看你啦。”
他停了半晌……“是爸爸錯了,甯甯!是爸爸對不起你!”
說到這裏,他身不由已地跑在墓碑前,頭抵在墓碑上,雙肩止不住地抽動。
他哭得傷心,一句話早已不連貫了,可他還在對女兒說著,說著,他堅信,甯甯在九泉之下會聽得見他的忏悔。突然,他發現了一片白花的花瓣。他象發現了什麼寶貝一樣地把那花瓣放在自己的嘴上,吻著,吻著……
“甯甯,我錯啦,真是我錯啦!”
是什麼錯了呢?
是打了女兒?
是不允許她獨立,還是過早地允許她獨立呢?
是不該去那個地獄似的橋洞,還是應該去那兒?
是不應該讓她來到紐約?還是幹脆連自己都不該來?
究竟是什麼錯呢?
王起明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是有讓淚把他心裏頭的一切——明白的、不明白的,對的、錯的——都傾訴給女兒。
女兒肯定會聽懂。
王起明回到家後,換了一套服。他想起caac中
民航的航班再有兩小時不要到達紐約了。
他得去接人。
可就在他正要出門時,電話鈴聲響了。他決定不去接電話。
在他鎖上大門時,那電話鈴聲還在響。他改變了自己的決定,打開門,去接那電話。
電話是安東尼打來的。他告訴王起明,他的經濟狀況有所好轉,以前那些貨的欠款,他會在近期內付清。
“我再一次表示歉意,”安東尼在電話中這樣說,“希望我們日後會有更成功的全作。”
“謝謝你。”王起明態度冷靜。
“什麼時間和你談談你的下一步?”安東尼熱情地問。
“現在不成,我要去機場接從中來的朋友,很抱歉!”
“那不能耽擱,你去吧,我們再談。順便問問,chineseboy?”(中男孩?)
“是的。”
“希望他和你一樣走運。”
“我想會的。”
他挂斷了電話,重新走出房門,駕車去肯經迪際機場。
雨停了,他的車行駛在被雨沖洗過的高速公路上。
遠,曼哈頓高大的建築物已經亮起了燈光。
那燈光格外的耀眼。
特別是那兩座最著名的建築,帝大廈和紐約大教堂,兩座建築的頂端,象兩把鋒利的尖力,
進了天空。
布滿了雨的高速公路上,出現了那兩把尖刀的倒影。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口疼痛,好象是有尖刀刺進了自己的
膛。
他及時趕到了肯尼迪際機場。
那架caac的航班剛剛進港,大批大批從中大陸來的旅客,正從大廳裏湧出來。
他們每一大眼睛都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好奇和驚歎。
“起明——哥兒們!”
王起碼聽見有人喊他,擡眼望去,是鄧衛。鄧衛扛著大箱子,拎著大行李,向他這裏疾步走來。
王起明迎上去。
鄧衛放下大箱子和行李,和他熱烈擁抱。鄧衛熱淚盈眶,激動至極:
“我太感激你了,哥兒們!沒你,我死活也出不來啊!”
“我們上路吧,鄧衛。”王起明想笑又笑不出,又得強作笑臉。
肯定的,這笑比哭還難看。
“起明!嫂子呢?”
“她太忙!”
“再忙也不能不接哥兒們呀!她要是跟哥兒們擺架子,趕明兒,我臭罵她你可別攔著!”
“走吧!”
“甯甯呢?其實我最想的還是她。你不知道,自你走後,她對我有多。你猜怎麼著,她都叫過我爸爸啦。這丫頭見到我肯定比見你還高興——我還給帶來薩其馬呢——她愛吃這個!”
王起明忙用皮箱擋住自己的臉。
鄧衛邊走邊興奮地唠叨不休:
“真想不到,咱們哥兒們又在紐約聚齊了!你還記得十年前,你臨走的那一晚嗎?咱們四個,吃生拌白菜心喝茅臺?你小子肯定早就忘了吧!”
王起明用皮箱擋住臉,眼淚可以盡情地往下流,流。
鄧衛還在說:
你猜怎麼著?關于你們倆在美的業績,團裏可傳海子去了。大暴發戶、大老板、發大洋財!誰不羨慕呀!”
他們出了機場,進了汽車,上了高速公路。
“哥兒們!”鄧衛問,“你這車得多少錢啊?這車,這車要是在北京一開,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
王起明記得女兒剛到紐約的時候也這麼說,不由得心頭一緊。
“嘿!瞧瞧人家這車。”鄧衛望著窗外,“怎麼這麼多啊!
這路又寬又平,喲,那是立交橋吧,這才叫現代化哪!”
王起明不說話,兩眼只望著前方。說?說什麼呀?
鄧衛也發現了他的沈默,問:“哥兒們!你怎麼不說話呀?
見我來了不高興?怕給你添麻煩?哥兒們!你放心,我絕不給你添麻煩。你能兩手空空當上百萬富翁,我也能,咱位跟您學,照方拿葯了,您哪!”
“我不是怕麻煩,”王起明說,“我不太舒服,頭疼。”
“你怎麼不早說啊。”
鄧衛這才閉上了嘴。
車子開進了曼哈頓,他又忍不住了。
“蓋啦,這地方真漂亮啊!天堂啊……”他搖下車窗,貪婪地看著這裏的一切。
王起明駕車駛過曼哈頓,來到了哈萊姆區。
“哥兒們!你這是把我往哪兒拉呀?”鄧衛又忍不住了,“這是他的什麼地方啊,怎麼紐約也有這麼
蛋的地方呀!
別逗了嘿,別逗了,你怎麼停下了。”
車子停在了王起明當初初到紐約的時候住的那房子前。
王起明走下車,爲鄧衛拿行李。
鄧衛疑惑地問:“哥兒們,怎麼回事?”
“考慮到你初來的經濟問題,這兒的房租比較便宜。”他幫助鄧衛把行李搬進又髒又黑的小樓裏。
“怎麼著,你給哥兒們撂這兒啦?”
“不。這一層太貴了,我給你預定的是地下室。”
“我說……哥兒們,你拿我開涮哪,是怎麼的?”
王起明轉過身來,拿出一個信封說:“這裏是五百美金,加上房租和押金一共九百塊。你先拿去用,等你有錢了,再還給我。”
鄧衛目瞪口呆。
王起明看看表,說:“我有急事,得走了。”說完,王起明找開門,出去了。
地下室的小窗口裏,傳出了鄧衛罵聲:
“這可真邪門兒!人到了美,怎麼就變這
了!這……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
他
的!”
王起明安排好鄧衛以後,駕車駛在公路上。他要去看望郭燕。
漆黑的夜,漆黑的路。他憑著感覺在向前開。
他找開了錄音機,傳送出的還是那首歌:
如果你愛他,
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爲那裏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紐約,
因爲那裏是地獄……
1990年12月25日.聖誕
二稿于紐約
……《北京人在紐約》全本在線閱讀完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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