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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杉矶蜂鳥》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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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陣子學校裏經常搞防空襲演習,因爲那時候都認爲原子彈馬上就要扔到我們這兒來了,爲了活命,必須“有所准備”。我們學校的圍牆旁邊有一個洞,通著原來舊城的地下shui道,因爲這舊下shui道早就廢棄不用了,所以洞口本來也堵上了,現在,正好可以當我們的防空洞,于是就在原來的洞口鑿了一個窟窿,直徑大概也就一米,得彎著腰鑽進去。經常是這樣:正上著課呢,教室牆上裝的小喇叭裏突然一陣鑼響,光光光光,這就是空襲警報,原子彈來了,我們呼拉一聲就往外跑,鑽到下shui道裏躲著去。當然這是演習啦。

  我特別喜歡這種演習,跟上了瘾似的,天天盼著鑼響。只要鑼一響,一折騰就得一兩個小時,就不用上課了。而且往外跑的時候,樓道和樓梯非常擠,可以趁機踹別人的屁gu、扔帽子,“合理沖撞”,等于打人不犯法了。當然我也老挨別人的打,越打得疼越盼著下次演習,好報複啊。

  那時候男女生之間突然不說話了,有“男女界限”了。原來說話,說著說著突然就不說了,好像一夜之間,忽然對自己身ti的某些部位有了意識,特別難爲情似的。而且如果你偶爾和哪個女生說了幾句話,讓同學看見了,准得挨哄。

  我那時對一個女生特別有好感,那女生姓方,叫什麼我現在已經記不柱了,因爲小學畢業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當時幾乎沒人穿新yi服,都穿舊的,打補丁的yi服,是全guo的一種風尚。她也穿舊yi服,但她的舊yi服比別人的都要幹淨,平整,也非常合身,顯得身材很苗條。現在我真想不出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兒怎麼能稱得上有“身材”,但當時就是那麼感覺的,而且印象很深,至今也還記得那種樣子。以前還“說話”的時候,我跟她接觸挺多,有時放學回家還一起走,經常在一塊兒。

  “不說話”了以後,我和她就真不說話了。但是我心裏非常想接近她。而唯一能接近她、又絕不會暴露出來是我故意去接近她的機會,就是鑽防空洞的時候。這也是我老盼著演習的主要原因。從洞口鑽進去,貓著腰大約走十米遠,就到了那條主要的下shui道,這裏面很大,有兩米高,三、四米寬,牆壁和路面都是shui泥的,牆很shi,腳下到chu都是爛泥,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所以老師要求從鑽入洞口起,就要和自己前後的人拉起手來,不然進了下shui道以後就可能會走丟了。那條下shui道分出去很多岔道,四通八達,據說從這兒可以走遍整個北京城,當然是在地下走啦。

  第一次是她碰巧在我前面。聽到老師的口令以後,我愣著沒動,心跳一下就加快了,倒是她急匆匆地說了一聲“快呀!”並且伸出手來朝我這邊亂抓。非常非常黑,雖然離得很近,但我連她的影子都看不見。我握住她的手,只覺得那只手軟軟的,chao乎乎的,非常細膩,非常舒服,不同于我以前經驗過的任何感覺。

  我就一直那樣緊緊握著她的手,在心裏一點、一點ti會著那種感覺,就像,比如說像喝麥ru精吧,因爲(當年)它太稀罕了,所以必須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每喝一口,都要放在嘴裏細細地品味,生怕有一點兒lang費了似的。我在黑暗中想象著她的樣子,想象著她的手的樣子,也反過來想她被我的手握著會有什麼感覺,她說“快呀!”,語調裏是焦急和害怕,除此之外好像就沒有其他的了,我真想問問她是不是只是因爲著急和害怕才說的“快呀”?

  後來,只要一鑽洞,我就想方設法往她身邊擠,有時在她前邊,有時在她後邊。每次握著她的手我都很興奮,很溫暖,好像被灌滿了氣的氣球似的,飽滿,但又輕飄飄的。慢慢地,我開始不滿足于只是緊緊地握著了,在隊伍朝前或朝後挪動時,我趁機用手指輕輕撫摸她的手背,真是緊張啊,心跳得咚咚響,手指頭冰涼。我隔上很長時間才敢在她手背上滑動一下,而且也就到此爲止了,再沒別的了。就靠這跟不動也差不了多少的兩三下滑動,我一天的甚至是一個星期的弦就上足了,歡蹦亂跳的,連打架的次數都增加了,氣太盛啊,覺得不可一世了。

  我那時候不合群,瞧誰都不順眼,有點兒獨往獨來的勁頭,在老師和班幹部眼裏,這叫“沒有集ti觀念”,單憑這一條,就三天兩頭組織人批判我。我經常在早晨醒過來以後,一想到要去學校,就覺得活著沒勁,灰心透頂。我和我爹ma的關系也不好,在家裏怎麼都不順心,脾氣還特別倔,大概年齡上也到了所謂的“青春反叛期”了吧。

  說實在的我都忘了那次到底是因爲什麼了,反正是我爹一生氣打了我一頓,我羞憤交集,沖出門就跑了,當時想的是永遠也不回這個家了。到哪兒去呢?我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地方就是那個洞。我到商店裏轉了一圈,想偷一只手電筒,可是太難了,都在櫃臺裏放著呢,所以順手拿了一根蠟燭和一盒火柴。天已經黑了,我是翻牆跳進學校裏去的,然後偷偷摸摸爬進了洞裏……

  什麼?怕不怕?不怕。根本就沒起過怕的念頭。黑暗給我一種安全感,那種隱秘的、四周封閉起來的,極爲寂靜的感覺,讓我覺得安全,而且有暖意,這種暖意和事實相去較遠,可能跟那個姓方的女生有關吧。總而言之是覺得比“外面”好多了,外面無非就是學校嘛,家嘛,還有我討厭的人嘛。

  我爬進洞裏以後第一個感覺就是臭,一gu子腐爛的鹹腥的臭味兒撲鼻而來。以前居然從來沒注意過。不過時間一長,也就慢慢適應了。那裏邊的黑可真黑,就像塗了一百道黑瀝青似的那麼黑,天地未開宇宙初始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麼黑,黑得好像我這個人都沒了似的。我點著蠟燭,終于能看見幾米之內的東西了。什麼都沒有,牆是shi的,地上有爛泥和這裏那裏的一些積shui,很髒的、稠濃的臭shui。唯一的新發現,是牆壁和頂上是呈弧形連接著的,所以這條下shui道基本上是個圓形的通道,只有地面是平的。這時我發現這裏根本找不到個坐的地方,于是又爬出去,在校園裏找了塊大城磚,搬進來了。

  我就在通道中間、那塊城磚上坐著,蠟也熄了,完全的黑暗,完全的死靜,從來也沒ti驗過這樣的黑暗和安靜,好像又回到子宮裏去了一樣。過了一會兒,我身上開始發冷了,雖然外面正是炎熱的夏夜,但裏面卻是yin冷,往骨頭裏一點一點滲的那種冷。這我以前也沒注意過。臭味和冷,是這裏面非常突出的兩個特征,竟完全被我給忽略了。這恐怕都是因爲我以前到這兒來的時候,總是握著那只手的,我的全部感官,注意力和想象,都集中在那只手上,對周圍的其他東西都沒有知覺了。

  幸虧我是穿了套長yi褲出來的。但時間長了還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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