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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城堡的形象

第2小節
殘雪作品

  [續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城堡的形象上一小節]。沒有正這個外鄉人的闖入,城堡的寓言就無法啓動。這裏所有的事物都是矛盾;而城堡;是最大的矛盾,最大的謎中之謎;它的存在的根源就是一種矛盾,一種永恒的痛苦;它是陷入泥沼的芸芸衆生運用特異功能造出的樓閣,既像日常居家之地又像一個白日夢。k永遠走不到城堡裏面去,只能懷著強烈的渴望心情在外圍長久地跋涉,設定一些虛幻的目標和計劃,每一天都朝那目標努力。莫非那半空中的樓閣正是一種渴望的象征?造出城堡的靈魂是罕見的博大的靈魂,由于洞悉了兩極的秘密,他終于天yi無縫地將兩個世界連接起來,變成了一個。這真是天才的奇迹,需要什麼樣的力量和意志,才能達到這樣的純美的意境啊。一切都從世俗而來,那平凡的樓閣不過是高出周圍矮屋的普通建築,所有的材料與一般建築沒什麼兩樣。是不是正是由于這個,它才具有比任何樓閣都純粹、都更加超凡tuo俗的xing質呢?是不是正是由于普遍的認同,而最後導致了徹底的空靈?

  我們眼前的這個奇迹就仿佛是由地獄裏的呻吟彙集成的幻影;那看不見的辛酸的眼淚,那無數交織的悲痛的故事就是它的發源地。還有什麼比阿瑪麗妞無言的、永恒的悲痛更能打動我們的呢?阿瑪麗妞的悲痛就是城堡的悲痛。這個城堡的女兒,她臉上那種宿命的表情就是城堡的表情。在城堡精神裏沐浴長大的她,當然早就料到了自己將遭受的挫折。即便這樣,青春煥發的她還是忍不住要嘗試禁果,于是由城堡官員索蒂尼給她上了很好的一課。從那以後她臉上的表情就再也不變了。對于k來說,她是聖女,k理解了她也就是理解了城堡的意志。用城堡村民們的眼光來看,索蒂尼不可能有另外的表現,只要他的雙腳跨出城堡,他的行爲就一定會變成卑賤行爲(難道世俗還能不是卑賤的嗎?)。人們認爲他對阿瑪麗娘的舉動很正常,絲毫不損害他那莊重、高貴的形象;即使那種高貴根本看不見,它也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村民們的頭腦中。在k發現觀念缺口的地方,村民們渾然不覺。k感到憎惡,是對世俗汙濁的憎惡,他將一直保持他的感覺。而阿瑪麗妞,她那冷靜而超越的目光看到的只是永恒的東西秘仍然愛作爲高貴的官員的索蒂尼,不過她無法再愛了,她的愛同她的悲哀一道凝固成了化石。成不了化石的k當然也達不到她那種深造。唉,城堡啊,你這地獄裏的天堂,天堂裏的地獄,你究竟身chuchu?爲什麼你那高貴、自由的身影總是看不見?爲什麼看得見的總是這頹敗、卑賤、令人惡心的形象?哪一副面孔才是你的真實面孔?從前chu在最爲尖銳的矛盾沖突中的阿瑪麗妞一家的痛苦,如今已凝固下來,他們一家人的行動也形成了固定的模式,納入了城堡的秩序。由一次奇迹(阿瑪麗娘的愛情)開始的這場沖突激起過村民們的指責,因爲阿瑪麗娘在奇迹的過程中違抗了城堡的意志。可是誰又搞得清這種違抗是不是正好是城堡本身的設計和意向之ti現呢?或許正是在城堡那嚴厲、冷酷的表情後面藏著深深的矛盾?或許阿瑪麗敗的奇迹就正是這矛盾之突破?或許這出戲正是城堡爲災難深重的人們導演的?不是爲了解tuo他們,只是爲了讓他們ti驗更深的罪孽感?城堡的表情是說不清的。當你認爲它冷酷嚴厲時,它卻又猶疑不定,甚至得出憐憫;它有時愣愣地瞪著前面的虛空,有時又似笑非笑地凝視著下面的衆生;當你看見它已在單純裏消失時,蓦然回首,卻又分明見它沈痛地瞪著你的背影;時常,它顯得那樣的冷漠,疏遠,拒絕,但這並不等于它不在傾聽。

  使k感到終日無法忍受的、郁悶的確實是村莊裏消磨人的意志的氛圍。chuchu滲透的原則使得人要發瘋。在這裏,女人們大都成了一些終日飄來飄去的蒼白的影子(例如村長夫人,漢斯的母qin,後階段的弗麗達),或在yinchu動作遲緩的怪物(老板娘,阿瑪麗妞),男人們則都是死氣沈沈的活屍。k見不到一個活人。他對人的判斷總爲錯覺所支配。每當他想人非非地燃起一點希望,覺得對方會有點生命的內容,對方那維護原則的表白馬上把他這點希望去得粉碎。原則是窒息人的,但原則又不讓k真正走上絕路,投入死亡的懷抱,而是讓他從缺口裏闖出去苟延殘喘,落入另一個包圍圈。城堡就像騙局的總設計師,無動于衷地看著k受苦。然而,自願受騙是k的本xing,徹底的清醒意味著他所不願的死。因此城堡最常有的一種表情就是沒有表情,“愣愣地”。也許城堡在k沒有注意的瞬間,臉上會閃過一絲驚訝?這個外鄉人ti內原始的蠻力,他那種不顧一切、追根究底、決不放棄的派頭,有時是否也會使城堡感到怪異?爲什麼村裏的人誰也不趕k離開,而是將他作爲一個異己分子容納下來,開導他,指點地?或許龐大的城堡正是爲這個外鄉人而存在的?是有了k的荒唐舉動,城堡才凸現出它的形象來的吧?可不可以說,城堡與k互爲鏡子,照出了自己的本質呢?一直到最後,k的意志都沒有被消磨掉,他還在津津有味地搞那種突圍的伎倆,這是值得欣慰的。這也向我們暗示了:城堡原來正是屬于k的,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的k,不過是走進了自己多年于不知不覺中營造的、獨獨爲他而存在的世界。只不過一切是在私下裏,在無意識中完成的,他一見之下沒有認出自己的營造物罷了。我們不禁要感歎了:造出這樣龐大複雜ti系的人,該具有什麼樣的強有力的理xing;而同時對于這浮淺的人生,他又該具有什麼樣的古怪的迷醉啊!只有二者兼而有之,奇特的營造才成爲可能。二者兼而有之的靈魂必定是時刻chu于撕裂中的。于是城堡與k共同構成了被撕裂中的兩方,誰也離不了誰。k又怎麼料得到,那高高在上的、永遠也無法進入的聖地竟是只爲他一個人而存在的呢?村民們究竟是要引導他明白這一點,還是要阻礙他達到這個認識呢?

  在村莊裏,所有的人的故事都屬于過去,鐵的秩序早就建立了,只有外鄉人k的故事屬于現在,屬于此刻,這樣的故事必定是一種奇迹。村民們將自己過去的故事講給他聽,爲的是用他將要面臨的困難來恐嚇他,告訴他莽撞行事必定死路一條。與此同時,他們又對他的行爲感到振奮,有某種死去的激情在他們心中暗暗複燃(例如老板娘,弗麗達,奧爾伽,甚至助手們對k的關注,皆是由于內心複蘇的慾望在躍躍慾試),他們私下裏希望他一意孤行下去,以便他們通過他間接地再經曆一次從前的那種激情,舊夢重溫。這個k,是如此的愚蠢無知,缺乏常識,卻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他使得他們的注意力總跟著他轉,倒看他要搞出個什麼名堂來。區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村民們的神經,或者說城堡的神經。從那高chu,迷霧中的那張勝有時顯出嘲弄:這chu心積慮,自作聰明的家夥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呢?有時又顯出驚詫:他居然搞出了這種事!有時則顯出疑慮:他還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呢?但總的來說,城堡不會大驚小怪,于是所有這些表情k都看不見;因爲它們全都歸于了一種呆板的冷靜,一種高高在上的漠然,k看見的就是這個。雖然什麼都不能讓城堡大驚小怪,城堡的好奇心卻又是無止境的。它立在那裏,它總在觀看,從不有一絲一毫的厭倦。也許k是微不足道的,但對于他,僅僅只是對于他,城堡才有這樣無比的耐心啊。因了這種耐心,它才不時從那山上的迷霧中顯現出來,帶給k一種既逼真又虛幻的希望,促使k將他自身的好戲演到底。在昏暗中盲目行動的k,他的心田總是爲那道怪異的光芒所照耀著的,因此不論他的chu境是如何荒唐,我們總是看見他似乎有某種主見,我們從未曾見過他有放棄、頹廢的時候。如果有那種時候,那必定是城堡從山坡上徹底消失的時候吧。事實是,它一直理所當然地矗立在那半空,那裏的空氣無比清新,周圍夢一般的環境賦予那些不起眼的建築一種永恒的氣派。

  k在雪地裏的每一個腳印都在塑造著城堡的形象,塑造著這無望中的希望。在村民們的引導與阻礙並存的啓發下,k由內心蠻力的噴發驅使而邁步。那腳印似乎看上去雜亂無章而沒有意義;他是在前進或是後退,他究竟走向何方也是完全看不出的。只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城堡的形象也是有變化的,它將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沒有表情,一種混合了所有表情的無表情;而同時也可以說,它的形象完全模糊了,與背景渾然一ti,再也無法區分。這兩個過程從相反的方向同時演進,天才的奇迹就在這過程中産生。誰又能完全弄得清那隱藏在後面的詩人臉上的深奧的微笑?那由幾千年的修煉而凝成的、不可思議的微笑?那無法捕捉、一瞬即逝、卻又銘刻心底的古怪的微笑?

  1998年9月17日,英才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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