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靈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殘雪與卡夫卡(代跋)上一小節]了饑餓藝術的完成者,因爲如前所述,卡夫卡的饑餓藝術是一種呼籲,殘雪的解讀則是一種回應,因而是一種完成:殘雪“完成了’卡夫卡的作品。
卡夫卡的作品中,分量最重、也最脍炙人口的是《變形記》、《審判》和《城堡》。但殘雪這本完成卡夫卡的作品的書中卻沒有討論《變形記》,這決不是偶然的疏忽。相反,這表現出殘雪對卡夫卡作品的一種特殊的總考慮,即《變形記》屬于卡夫卡的未成熟的作品,當後來的作品中那些主要的核心思想尚未被揭示出來之前,這篇早期之作的意義總要遭到曲解和忽略。在殘雪看來,全部卡夫卡的作品都是作者對自己內心靈魂不斷深入考察和追究的曆程,即魯迅所謂“換心自食,慾知本味”的痛苦的自我折磨之作。如果我們接受這一立場,那麼我們的確可以看出,《變形記》正是這一曆程的起點,在這個起點上,方向似乎還不明確。格裏高爾·薩姆沙變成了一只大甲蟲,這一事件是意味著控訴什麼呢,還是意味著發現了什麼?通常的理解是前者。人們搬弄著“異化”、“荒誕”這幾個詞,以爲這就窮盡了小說的全部意蘊。然而,即算從社會學和曆史哲學的眼光來看,異化是如此糟糕的一種人類疾病,但從文學和精神生活的角度看,它卻是人類必不可少的一種自我意識和自我反省的功課。不進入異化和經曆異化,人的精神便沒有深度,便無法
驗到人的本真的存在狀態;這種存在狀態不是某個時代或某個社會(如現代西方社會)帶給人的一時的
境,而是人類的一般
境,即:人與人不相通,但人骨子裏渴望人的關懷和愛心;人與自己相離異,但人仍在努力地、白費力氣卻令人感動地要維護自己人格的完整,要好歹指掇起靈魂的碎片,哪怕他是一只甲蟲。然而,《變形記》中的“控訴”的
彩還是太濃厚了,盡管作者的本意也許並不是控訴。他對人類的弱點了解得太清楚了,他只是懷著寬厚的溫情和善意在撫摸這些累累傷痕的心靈,但人們卻認爲他與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差別只在于手法上的怪誕不經。因而這一“批判現實”的調子一開始就爲解讀卡夫卡的藝術方向定了位,人們關心的就只是他如何批判、如何控訴。
這種偏見也影響到對卡夫卡其他一些作品的闡釋,最明顯的是對《審判》的解讀。流行的解釋是:這是一場貌似莊嚴。實則荒唐無聊、蠻不講理、無申冤的“審判”,實際上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謀殺;主人公約瑟夫·k盡管作了英勇的自我辯護和反抗,最後還是不明不白地成了黑暗製度的犧牲品。在中文版的《卡夫卡全集》(葉廷芳主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中,《審判》被譯爲《訴訟》,似乎也是這種社會學解釋的
現。然而,殘雪的藝術
驗卻使我們達到了另一種新的維度和層次,即把整個審判看作主人公自己對自己的審判(《訴訟》的譯法杜絕了這種理解的道路)。她在《艱難的啓蒙》一文中開宗明義就說:
“k被捕的那天早上就是他內心自審曆程的開始”,“史無前例的自審以這種古怪的形式展開,世界變得陌生,一種新的理念逐步地主宰了他的行爲,迫使他放棄現有的一切,胎換骨”。
k從最初的自認爲無罪,自我感覺良好,到逐漸陷入絕望,警覺到自己身上深重的罪孽(不一定是宗教的“原罪”,而是一種生活態度,即把自己當罪人來拷問),最後心甘情願地走向死亡並讓自己的恥辱“長留人間”,以警醒世人(人生擺不了羞恥,應當知恥):這決不是什麼對法西斯或任何外在迫害的控訴,而是描述了一個靈魂的掙紮、奮鬥和徹悟。在這一過程中,充滿了肮髒和汙穢,靈魂的內部法庭遍地狼藉,惡毒和幸災樂禍的笑聲令人恐懼,形同兒戲的草率後面隱藏著
謀。這是因爲,這裏不是上帝的光明正大的法庭,而是一個罪人自己審判自己。罪人審判罪人,必然會顯得可笑,暧昧;但它本質上卻是一件嚴肅的事情,甚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嚴肅的事情。真正可笑的是被告那一本正經的自我辯護,當然這種自我辯護出自生命的本能,是每個熱愛生命的人都必定要積極投入的;但它缺乏自我意識。不過反過來看,正是這種生命本能在促使審判一步步向縱深發展,因爲這種本能是一切犯罪的根源。沒有犯罪,就沒有對罪行的審判;而沒有在自我辯護中的進一步犯罪(自我辯護本身就是一種罪,即狂妄自傲),就沒有對更深層次的罪行的進一步揭露。所以從形式上說,法律高高在上,鐵面無情,不爲罪行所動搖;但從過程上看,“法律爲罪行所吸引。”,也就是爲生命所吸引。法爲人的自由意志留下了充分的余地,正如神父所說的:“你來,它就接待你,你去,它也不留你”。但生命的一切可歌可泣的努力奮鬥,如果沒有自審,都將是可笑的。然而,自審將使人的生命充滿沈重的忏悔和羞愧,它是否會窒息生命的燦爛光輝呢?是否會使人覺得生和死並沒有什麼根本的區別,甚至甯可平靜地(像k一樣)接受死亡呢?這就是卡夫卡的問題,也是殘雪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城堡》中給出了另一種回答。
“城堡”是什麼?城堡是生命的目的。人類的一切生命活動都隸屬于它,它本身卻隱藏在神秘的迷霧中。殘雪寫道:
與城堡那堅不可摧、充滿了理想光芒的所在相對照,村子裏的日常生活顯得是那樣的猶疑不定,舉步維艱,沒有輪廓。混炖的濃霧侵蝕了所有的規則,一切都化爲模棱兩可。爲什麼會是這樣?因爲理想(克拉姆及與城堡有關的一切)在我們心中,神秘的、至高無上的城堡意志在我們的靈魂裏……而城堡是什麼呢?似乎是一種虛無,一個抽象的所在,一個幻影,誰也說不清它是什麼。
奇怪的是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並且主宰著村子裏的一切日常生活,在村裏的每一個人身上現出它那純粹的。
不可逆轉的意志。k對自身的一切都是懷疑的、沒有把握的,唯獨對城堡的信念是堅定不移的。以《理想之光》)
其實,只要我們按照殘雪的眼光,把《審判》中的“法”不是看作外來的迫害,而是看作心靈自審的最高依據,我們就可以看出,“法”和“城堡”本質上是一個東西。就是說,人的自審和人的生存意志、和對理想的追求是一個東西。所以我們在《審判》中讀到的神父所講的那個晦澀的故事,實際上已經是《城堡》的雛形了。故事說,一個鄉下人來到法的大門前,請看門人讓他進去見法,守門人說現在還不行,鄉下人于是在門口等待,等了一輩子。臨死前守門人才告訴他:“這道門是專爲你而開的,現在我要去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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