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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第1章

阿來作品

  

1.野畫眉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chuang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母qin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淨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nai裏,噓噓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nai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裏飛翔。

  然後,她叫了一聲桑吉卓瑪。

  侍女桑吉卓瑪應聲端著另一個銅盆走了進來。那盆牛nai給放到地上。母qin軟軟地叫道:“來呀,多多。”

  一條小狗從櫃子下面咿咿晤晤地鑽出來,先在地下翻一個跟鬥,對著主子搖搖尾巴,這才把頭埋進了銅盆裏邊。盆裏的牛nai咽得它幾乎喘不過氣來。土司太太很喜歡聽見這種自己少少一點愛,就把人淹得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她聽著小狗喝nai時透不過氣來的聲音,在清shui中洗手。一邊洗,一邊吩咐侍女卓瑪,看看我——她的兒子醒了沒有。昨天,我有點發燒,母qin就睡在了我房裏。我說:“阿ma,我醒了。”

  她走到chuang前,用shishi的手摸摸我的額頭,說:“燒已經退了。”

  說完,她就丟開我去看她白淨卻有點掩不住蒼老的雙手。每次梳洗完畢,她都這樣。現在,她梳洗完畢了,便一邊看著自己的手一日日顯出蒼老的迹象,一邊等著侍女把shui潑到樓下的聲音。這種等待總有點提心吊膽的味道。shui從高chu的盆子裏傾瀉出去,跌落在樓下石板地上,分崩離析的聲音會使她的身子忍不住*攣一下。shui從四樓上傾倒下去,確實有點粉身碎骨的味道,有點驚心動魄。

  但今天,厚厚的積雪吸掉了那聲音。

  該到聲音響起時,母qin的身子還是抖動了一下。我聽見侍女卓瑪美麗的嘴巴在小聲響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問卓瑪:“你說什麼?”

  母qin問我:“這小蹄子她說什麼?”

  我說:“她說肚子痛。”

  母qin問卓瑪:“真是肚子痛嗎?”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qin打開一只錫罐,一只小手指伸進去,挖一點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進去,也挖一點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裏立即彌漫開一gu辛辣的味道。這種護膚用品是用旱獺油和豬胰子加上寺院獻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qin很會做表示厭惡的表情。她做了一個這樣的表情,說:“這東西其實是很臭的。”

  桑吉卓瑪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裏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轉了一圈說:“我又瘦了。”

  侍女說:“是。”

  母qin說:“你除了這個你還會說什麼?”

  “是,太大。”

  我想土司太太會像別人一樣順手給她一個嘴巴,但她沒有。

  侍女的臉蛋還是因爲害怕變得紅撲撲的。土司太大下樓去用早餐。卓瑪侍立在我chuang前,側耳傾聽太大踩著一級級梯子到了樓下,便把手伸進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問:“我什麼時候說肚子痛?我什麼時候肚子痛了?”

  我說:“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潑shui再重一點。”

  這句話很有作用,我把腮幫鼓起來,她不得不qin了我一口。

  qin完,她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我的雙手伸向她懷裏,一對小兔一樣撞人的ru房就在我手心裏了。我身ti裏面或者是腦袋裏面什麼地方很深很熱地震蕩了一下。卓瑪從我手中掙tuo出來,還是說:“可不敢告訴主子啊。”

  這個早上,我第一次從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搖蕩。

  桑吉卓瑪罵道:“傻瓜!”

  我揉著結了哆的雙眼問:“真的,到底誰是那個傻-…·傻瓜?”

  “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

  說完,她也不服侍我穿yi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個鳥啄過似的紅斑就走開了。她留給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鮮又特別振奮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麼明亮!

  傳來了家奴的崽子們追打畫眉時的歡叫聲。而我還在chuang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絲綢中間,側耳傾聽侍女的腳步走過了長長的回廊,看來,她真是不想回來侍候我了。于是,我一腳踢開被子大叫起來。

  在麥其土司轄地上,沒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個女人所生的兒子是一個傻子。

  那個傻子就是我。

  除了qin生母qin,幾乎所有人都喜歡我是現在這個樣子。要是我是個聰明的家夥,說不定早就命歸黃泉,不能坐在這裏,就著一碗茶胡思亂想了。土司的第一個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qin是一個毛皮葯材商買來送給土司的。土司醉酒後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願當一個傻子了。

  雖然這樣,方圓幾百裏沒有人不知道我,這完全因爲我是土司兒子的緣故。如果不信,你去當個家奴,或者百姓的絕頂聰明的兒子試試,看看有沒有人會知道你。

  我是個傻子。

  我的父qin是皇帝冊封的轄製數萬人衆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來給我穿yi服,我就會大聲叫嚷。

  侍候我的人來遲半步,我只一伸tui,綢緞被子就shui一樣流淌到地板上。來自重疊山口以外的漢地絲綢是些多麼容易流淌的東西啊。從小到大,我始終弄不懂漢人地方爲什麼會是我們十分需要的絲綢、茶葉和鹽的來源,更是我們這些土司家族權力的來源。有人對我說那是因爲天氣的緣故。我說:“哦,天氣的緣故。"心裏卻想,也許吧,但肯定不會只是天氣的緣故。那麼,天氣爲什麼不把我變成另一種東西?

  據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氣的。起霧了。吹風了。風熱了,雪變成了雨。風冷了,雨又變成了雪。天氣使一切東西發生變化,當你眼鼓鼓地看著它就要變成另一種東西時,卻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切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可又有誰能在任何時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

  祭祀的時候也是一樣。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缭繞的煙霧背後,金面孔上彤紅的嘴chun就要張開了,就要歡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陣鼓號聲轟然作響,嚇得人渾身哆嗦,一眨眼間,神柢們又收斂了表情,回複到無憂無樂的莊嚴境界中去了。

  這天早晨下了雪,是開春以來的第一場雪。只有春雪才會如此滋潤綿密,不至于一下來就被風給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會鋪展得那麼深遠,才會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彙聚起來。

  滿世界的雪光都彙聚在我chuang上的絲綢上面。我十分擔心絲綢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湧上了惜別的憂傷。閃爍的光錐子一樣刺痛了心房,我放聲大哭。聽見哭聲,我的nai娘德欽莫措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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