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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爾依》貢布仁欽的舌頭(二)

第2小節
阿來作品

  [續行刑人爾依貢布仁欽的舌頭(二)上一小節]不會安慰你,他向我保證過不再說話。貢布仁欽努力地想把she頭吐出來,好叫行刑人動起手來方便一點,可那she頭實在是大短了,怎麼努力都伸不到嘴chun外面來。反倒弄得自己像驕陽下的狗一樣大喘起來。爾依幾乎把那she頭用刀攪碎在貢布仁欽嘴裏才弄了出來。那已經不能說是一塊完整的肉了。而是一些像土司請他們吃的生肝一樣一塌糊塗的東西。行刑人說,我不行,我不行了。喇嘛自己把一把止血葯送到口裏。

  回到家裏,行刑人感到了自己的孤單。他在房子裏走來走去。五個房間的屋子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大了。沒事可于,他就把那些從受刑人那裏得來的東西從外邊那個獨立的柴房裏搬到屋裏來。他沒有想到那裏一樣一樣地就堆了那麼多東西。罂粟種下去後,崗托土司的領地上一下就富裕起來,很少人再來低價買這些東西了。好多年的塵土從那些yi物上飛揚起來,好多年行刑的記憶也一個一個複活了。爾依沒有想到自己以爲忘記了的那些人——那些被取了xing命或者是取了身ti上某一個部位的人的臉。都在面前,一個月光朦胧的晚上全部出現在面前。爾依並不害怕。搬運完後,他又在屋裏把yi服一件件懸挂起來。在這個地方,人們不是把yi服放在櫃子裏的,而是屋子中央懸挂上杉樹杆子,yi服就挂在上面,和挂幹肉是一種方法。爾依把死人yi服一件件挂起來,好多往事就錯落有致地站在了面前。這些人大多是以前的爾依殺的。他並不熟悉他們——不管是行刑人還是受刑的人。這時,這些人卻都隱隱約約站在他面前。

  他去摸一件頸圈上有一環淡淡血迹的yi服,裏面空空如也。

  行刑人就把這件yi服穿在了身上。竟然一下就有了要死的人的那種感覺。可惜那感覺瞬息即逝。

  這個夜晚,我們的行刑人是充滿靈感的,他立即把自己行刑人的yituo了個一幹二淨。

  他說,我來了,這次,一穿上yi服,感覺就來了。這個人是因殺人而被chu死的。這個人死時並不害怕,豈止是不害怕,他的心裏還滿是憤怒呢。爾依害怕自己的心經不起那樣的狂怒沖擊,趕緊把yituo下來。他明白死人yi服不是隨便穿的。就退出來把門鎖上。他還試了好幾次,看鎖是否牢靠,他害怕那些yi服自己會跑出房間來。好啊,他說,好啊。可自己也不知道這麼說是什麼意思。他擺tuo了那些yi服,那些過去的亡靈。又想起下午行刑的事。又看到自己熱愛的人大張著嘴巴,好讓自己把刀伸進去。不是把she頭割掉,而是攪碎。他的手就在初次行刑後又一次止不住地戰抖了。攪碎的肉未都是喇嘛自己奮力吐出來的。現在,他把手舉在眼前,看見它已經不抖了。他想自己當時是害怕的,不知道喇嘛是不是也感到恐懼。手邊沒有他的yi服,但有他給自己的一串念珠。爾依又到另外一個房間,打開了一口又一口木箱,屋子裏就滿是腐蝕著的銅啦銀子啦略帶甘甜的味道了。在一大堆受刑人留下的佩飾和珠寶裏,爾依找出了喇嘛第一次受刑時送的那一串念珠。用軟布輕輕抹去灰塵,念珠立即就光可鑒人。天上的月亮立即就在上面變成好多個了,小,但卻更加凝聚,更加深邃。挂上脖子,卻沒有那些yi服那樣憤怒與恐懼,只是一種很清涼的感覺,像是挂了一中雨shui,一串露珠在脖子上面。

  行刑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哭了。哭聲嗚嗚地穿過房間,消失在外面的月光下面。

  第二天,上司給他兩匹馬,一匹馬馱了日用的東西,一匹馬馱著昏昏沈沈的貢布仁欽,送到山上的洞裏。臨行前,土司說:“貢布仁欽再也不是喇嘛了,但你永遠是他的下人。”

  爾依說,是,老爺。貢布仁欽很虛弱地向他笑笑。

  土司對再次失去she頭的人說:“或許今後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再見吧。”

  貢布仁欽擡頭望望遠chu青碧的山feng,用腳一踢馬的肚子,馬就踢踢踏踏邁開步子馱著他上路了。直到上司的官寨那些滿是雕花窗棂的高大的赭se石牆和寺廟的金se房頂都消失在身後,他才彎下腰,伏在馬背上,滿臉痛苦萬狀。爾依知道他的苦痛都是自己這雙手給他的。但他對一切又有什麼辦法呢?于是,他就對馬背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人說,你知道我是沒有辦法的。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艱難地笑笑,爾依突然覺得自己是懂得了他的意思。覺得貢布仁欽是說,我也是沒有辦法。爾依說,我懂得你想說的話。貢布仁欽臉上換了種表情。爾依說,你是說我們不是一種人,你也不想叫人知道心裏想的什麼。

  爾依還說,我不會想自己是你的朋友。你是喇嘛,我是行刑人。

  貢布仁欽把眼睛眯起來望著很遠的地方。

  爾依說,你是說你不是喇嘛了,可我覺得你是。你說我想討好你,我不會的。我割了你的she頭,我父qin還割過一次。真有意思。

  爾依覺得自己把他要說的話都理解對了。。不然的話,他不會把臉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的。現在,這個人確確實實是只用眼睛望著遠方。遠方,陽光在綠se的山谷裏像一層薄薄的霧氣,上面是翠綠的樹林,再上面是從草甸裏升起來的青se岩石山feng,再上面就是武士頭盔一樣的千年冰雪。貢布仁欽總是喜歡這樣望著遠chu,好像他能見到比別人更多的什麼東西似的。行刑人總覺得兩個人應該是比較平等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就産生了這樣感覺。但再次失去she頭的家夥還是高高在上。雖然被放逐了還是那樣高高在上。

  在山洞口,爾依像侍奉一個主子的奴才那樣,在馬背前跪下,弓起腰,要用自己的身ti給他做下馬的梯了,但他卻從馬的另一邊下去了。爾依對他說,從那邊下馬是沒有規矩的,你不知道這樣會帶走好運氣嗎?

  他的雙眼盯著爾依又說話了,他是說,我這樣的人還需要守什麼規矩?我還害怕什麼壞運氣嗎?

  爾依想想也是,就笑了。

  貢布仁欽也想笑笑。但一動嘴,臉上現出的卻是非常痛苦的表情。

  爾依聽到山洞深chu傳來流shui的聲音。悠遠而又明亮。他在洞裏爲喇嘛安頓東西的時候,喇嘛就往洞的深chu走去,出來時,眼睛亮亮的,把一小壺shui遞到爾依手上。爾依喝了一口,立時就覺得口裏的she頭和牙齒都不在了,shui實在是太冰了。貢布接過shui,灌了滿民噙了好久,和著口裏的血汙都吐了出來。爾依再次從他手裏就著壺嘴喝了一口,噙住,最初針刺一般的感覺過去,shui慢慢溫暖,慢慢地,一種甘甜就充滿嘴巴,甚至到身ti的別的部位裏去了。

  一切都很快收拾好了。

  兩個人都在山洞前的樹蔭裏坐下。貢布又去望遠方那些一成不變的景se。爾依突然有了說話的慾望,傾訴的慾望。他說,看吧,我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但喇嘛眼睛裏的話卻是,看吧,太陽快落山下

  爾依說,那有什麼稀奇的,下午了嘛。說完,自己再想想,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也沒有多少意思。行刑人說他不怕殺人,不怕對人用刑有什麼意思呢。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行刑人就是一種令人厭惡但又必須的存在。對現在這個爾依來說,對他周圍的人群來說,他們生下來的時候,行刑人就在那裏了:yin沈,孤獨,堅韌,使人受苦的同時也叫自己受苦,剝奪別人時也使自己被人剝奪。任何時候,行刑人的地位在人們的眼中都是和專門肢解死人身ti的天葬師一樣。行刑人和天葬師卻彼此看不起對方。行刑人和天葬師都以各自在實踐中獲得的解剖學知識,調製出了各有所長的葯膏。天葬師的葯治風shi,行刑人的對各種傷口都有奇效。他們表示自己比對方高出一等的方式就是不和對方來往。這樣,他們就更加孤獨。現在,爾依有了一個沒有she頭的人作朋友,日子當然要比天葬師好過一些。大多數時候,貢布仁欽都只是靜靜傾聽。很少時候,他的眼睛才說這樣說沒有道理,但你要堅持他也並不反對。爾依說,他對殺人已經無所謂了,立即就受到了反駁。但爾依說,也有行刑人害怕的嘛。貢布仁欽就拿出筆來,把爾依的話都記了下來。這下爾依心裏輕快多了。當太陽滑向山的背後,山谷裏灌滿了涼風的時候,他已經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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