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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人爾依》惡夢衣裳

第3小節
阿來作品

  [續行刑人爾依惡夢衣裳上一小節]淒清然而激烈地動蕩著。爾依說,我知道狼爲什麼要在這樣的夜裏嚎叫了。貢布仁欽就像狼一樣長叫了一聲。聲音遠遠地傳到了下面的山谷。于是,遠遠近近的狼跟著嚎叫了。

  臨行的時候,貢布仁欽寫下一張紙條叫他帶給土司。

  土司看了不禁大笑,說:“好啊,他要食人間煙火了嘛。”

  信裏說,酒是一種很好的東西,他想不斷得到這種東西。爾依聽了,知道自己真正有了一個朋友。爾依說:“那我明天就給他送去。”

  土司對管家說:“告訴他,我和他說過話,不等于他就有了和老爺隨便說話的權力。”

  管家說:“還不快下去,要你做事時,會有人叫你!”

  土司又對管家說:“告訴他,他以爲對他的一個女主子動了刀,就可以隨便對主子說話,那他就錯了。哪個地方不自在,他就會丟掉哪個地方的!”

  爾依知道自己不能立即退下。他跪在主子的面前,磕了幾個頭,才倒退著回到門外。這天晚上,他沒有去穿那些yi服。他說:“其實我並不想穿。”聲音在空空的屋子裏回蕩。第二天,他又給叫到廣場上去用鞭子抽人了。抽的是那天說幽靈是因爲戰爭老不結束才出現的那兩個人。行刑人不想把自己弄得大累,所以打得不是很厲害。他不斷對受刑人說:“太蠢了,大蠢了,世界上怎麼會有幽靈。告訴我幽靈是什麼東西。”

  用完刑,受刑人說:“怎麼沒有,有。”

  “告訴我是什麼樣子。”

  “穿著很漂亮的yi服,上面的光芒閃爍不定,像湖裏的shui一樣。”

  爾依說:“哈!要是那樣的話,我倒情願去當幽靈。這樣活著,沒有好yi服,有了也舍不得穿。”

  他們說:“喇嘛們念了經,土司動了怒,幽靈不會出來了。”

  爾依這次行刑沒有用到五分氣力,兩個家夥才有力氣跟他饒she。回去時,看見兩個小喇嘛端著木鬥,四chu走動,把鬥裏的青稞唰唰地撒向一些yinshi的角落。爾依說:“兩位在幹什麼哪?”

  回答說,他們的師傅在這些糧食上加了法力,是打幽靈的子彈。

  爾依笑著說:“天啊,要是幽靈是躲在那樣的地方,這麼冷的天,凍都凍死了,還要麻煩你們來驅趕嗎?”爾依說,依他的看法,幽靈們正在哪個向陽的地方曬太陽呢。兩個小喇嘛就擡著鬥到有太陽的地方去了。

  爾依想在滿月沒有起來時就出門、但還是晚了。因爲找不出一件稱心的yi服。他幾乎把所有的yi服都穿了一遍。他才知道大多數受死的都有點麻木,到那時,已經沒有足夠的憤怒,足夠的猙獰和足夠的恐懼,都有,但都不夠。最後總算找出來一件,裏邊還有著真正的足夠的淒楚。這是一個女人的遺物。他不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女人,他沒有殺過,也沒有協助父qin殺過一個穿著這樣誇張的yi服的女人。在屋子裏,爾依還在想,她爲了什麼要這樣悲傷?一走到月亮下面,那冰涼的光華shui一樣瀉在身上。爾依就連步態也改變了。現在,他知道了這是一個唱戲的女子。至于爲何非死在行刑人刀下不可他就不得而知了。前兩天,在山上看見月亮時貢布仁欽學了狼叫。這天的爾依卻叫那件yi服弄得在走路時也用了戲臺上的步子。他(她?)穿過月光裏的村子,咿咿呀呀地唱著,穿過了土司官寨,最後到寺廟後面那個小山包上坐下來,唱了好久,才回家去了。

  融雪的天氣總是給人一種春天正在到來的印象。那是空氣裏的shui份給人造成的錯覺。春天裏的人們總是不大想呆在房子裏。在有點像春天的天氣裏也是一樣。何況是喇嘛們已經作了法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幽靈。爾依走近一個又一個正在議論幽靈的人群,也許其中那一個會知道那件yi服的主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的話,他們的語氣,他們的眼光,都只是表示了他們對這件事情的驚奇和對不斷湊近的行刑人的厭惡。爾依想,原來你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嘛。爾依沒有想到的是,人們開始唱起晚上從他口裏唱出來的那首歌來了。頭一兩天,只有幾個姑娘在唱,後來好多人都唱起來了。爾依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唱的是什麼。當然,那些人說,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其它的怎麼也想不起來。人們記住並且傳唱的那段歌詞是這樣的:

  啊嗦嗦——

  在地獄

  我受了肉ti之苦三百遍

  在人間

  我受了心靈之苦三千遍

  啊嗦嗦——啊咳嗓

  沒有母qin的女兒多麼可憐

  爾依想,這麼一首奇怪的歌。都說她(他?)的歌聲非常美妙。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那個戲班裏的女人是誰,那就是自己的父qin,在對方營壘中的行刑人。老爾依總是有些故事要想告訴兒子。過去,小爾依覺得那些ji毛蒜皮的事和自己沒有多大關系。現在,他知道一個人需要知道許多這樣的事情。

  爾依想起這樣的冬天,父qin,還有母qin都不是住在房子裏,心裏就難過起來。跟了大少爺的人們,都在邊界的帳篷裏苦熬著日子。新年到來時,崗格土司恩准這邊的人給那邊的人一些過年的東西,統一送去。爾依給父qin捎去了皮襖和一些珠寶,冷天裏可以換些酒喝。聽著從屋頂吹過的淩厲北風,爾依忘了屋裏那些帶來歡樂的yi服。早上出門,他想,要不要去問問貢布仁欽呢。後來,他想那是自己的事情。就從上山的路口上折回來,大膽地走近了土司官寨,還沒有上樓,就聽見土司說,行刑人看到天氣冷,來要酒給他的喇嘛送去呢。爾依奔上樓,在土司面前跪下,說:“我的父qin和母qin沒有房子,會死在那邊的。”

  土司說:“如果他們死了,那是他們的主子的罪過!”

  爾依說:“不,那就是我這個兒子的罪過。”他對土司說,自己願意去邊界那邊,把父qin換回來。

  土司說:“那樣的話,你就是他們的行刑人,我卻要用一個老頭,一個連兒子也做不出來了的老頭,一個老得屙尿都怕冷的老頭!”土司勃然大怒。他說,這個早上老子剛剛有點開心,賞他臉跟他說了兩句話,他就來氣我了!土司叫道:“這個劊子手是在詛咒我呢。我穩固的江山,萬世的基業就只有用一個老頭子的命嗎?”

  行刑人被綁在了自己祖先樹立的行刑柱上。

  爾依想,我就要死了。想到自己就要爲自己的父qinqin而死,心裏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甚至想。殺頭時他們是用自己的刀還是行刑人專門的家夥。爾依願意他們用行刑人的東西。因爲他信得過自己的東西,就像一個騎手相信自己的牲口一樣。從早上直到太陽下山,沒有人來殺他,也沒有人來放他。冷風一起,圍觀的人興趣索然,四散開去。星星一顆顆跳上天幕,爾依開始戰抖,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冷得受不了。他想,可能就爲那句怕父qin凍死在邊界上的話,土司要凍死自己。爾依就說:“太蠢了,太蠢了。”嘴裏這麼念著,爾依感到這樣死去,自己留下的yi服裏連那些yi服裏殘留的那麼一點仇恨都不會有。這時,姑娘們開始歌唱了。她們的歌聲從那些有著紅紅火光的窗子裏飄出來,她們唱的都是一件yi服借行刑人的嘴唱出來的那一首。歌聲裏,月亮升起來,在薄薄的雲層裏穿行。到了半夜,在屋子裏都睡不著的爾依居然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白天。他想,我已經死了。因爲他感不到自己雙腳,連自己的鼻子都感覺不到了。他想——想得很慢,不是故意要慢,要品味思想的過程,而是快不起來,腦子裏飄滿了霧氣——爾依真的死了。只有靈魂了,沒有了肉ti,靈魂是像霧一樣的。他想自己可以飛起來了。這才發現自己沒有死去,還是給綁在祖先豎起的行刑柱上。

  早上,上司向他走來,說:“沒有凍死就繼續活吧。”

  爾依回到家裏,扒開冷灰,下面還有火種埋著呢。架上柴,慢慢吹旺,屋子裏慢慢暖和過來,爾依也不弄點吃的,順著牆邊躺下了。現在他知道,自己幾乎是連骨頭裏面都結了凍了,只有血還是熱的,把熱氣帶到身ti的每個地方,淚shui嘩一下子流得滿臉都是。直到天黑,他還在那裏痛痛快快地哭著呢。本來,爾依還打算哭出點聲音的。聲音卻就堵在嗓子裏不肯出來。

  一天過去了,又是一個晚上,他就睡在火塘邊上,不斷往火裏加上幹柴。

  于柴終于沒有了。爾依走進那個房間,早晨灰蒙蒙的光線從外面射進來,落到那些yi服上面,破壞掉了月光下那種特別的效果,顯得暗淡,而且還有些破敗了,爾依對那些yi服說:“我也算是死過一次了。”

  從此,有好長時間,人們沒有看到幽靈出現。

  春天一到,從化凍到可以下種的半個月空隙裏。崗格土司又發動了一次小小的進攻。奪到手裏兩個小小的寨子。俘虜們一致表示,他們願意做崗格土司的農奴,爲他種植罂粟,而沒有像過去一樣要做英雄的樣子。一個也沒有。他們說,這仗實在是打的沒有什麼意思了。土司知道了,說,也是,還有什麼意思呢,罂粟嘛,大家都有了,土司的位子嘛,我哥哥遲早也會當上的,他的下面又沒有了我這樣有野心的弟弟。就收下了那些俘虜作自己的農奴,草草結束了他的春季攻勢。

  爾依自然也就沒有事幹。他想,這是無所謂的。大家都在忙著耕種,爾依不時上山給貢布仁欽送點東西,帶去點山下的消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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