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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程》第四節

方方作品

  李亦東一散會便趕去了醫院。失去胳膊的男孩上身被白se紗布裹得嚴嚴的。他的臉se如同紗布般蒼白,兩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由樓上滲下的汙漬浸染了天花板的牆角,仿佛一只髒狗趴在那裏。一個中年婦女坐在窗邊嗚嗚咽咽地哭著。李亦東走到chuang前,那孩子的目光移到他的臉上。他認出了李亦東,臉上露出幾絲苦笑,無力地說:“下回…再…幫不了您了。”

  中年婦女哭泣道:“你還要幫呀,你不要命了?同志呀,大哥呀,你就饒了他吧。”

  李亦東腮幫子緊緊的,牙齒把chun都咬出了血。李亦東說:“孩子,我一定給你報仇。我要他用命賠你的兩只胳膊。”他說話時,血從他的嘴裏流了出來,一直滴到被他汗shuishi透的白set恤衫上。

  根據局裏的安排,江白帆和重案組另一名刑警小高都住進了李亦東家裏。李亦東睡裏屋,他倆睡外屋。李亦東對這一安排十分不滿,但局長板著臉說:“抓‘強盜’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局長是領導,不聽他的不行,李亦東無可奈何。

  這天的夜裏,李亦東領著江白帆和小高開車奔了好幾十裏,在郊區跑了好幾個點,把過去同“強盜”有關系的人都查了一遍,沒有一個人知道“強盜”的藏身之chu。回到家時,已是半夜。李亦東懶得洗澡,用涼shui沖了一把臉,便仰頭躺下,槍也抱在懷裏。

  南方人江白帆卻不能就這麼一身臭哄哄地睡下。他必須沖涼。李亦東家的衛生間很小,點著一只很小的燈泡。江白帆走進去感受這昏暗燈光時,便暗暗罵道:省電省得連光亮都不要了,未必就窮成這樣子?罵著便擰開了淋浴頭。shui是溫的,淋在身上十分舒服。江白帆覺得只有這樣渾身上下好好沖洗一番,才能將一天的疲憊沖洗幹淨。所以,他因爲舒適嘴裏還哼著曲子,依然是東邊的美人和西邊的黃河。

  但不料沖到一半時,他看到了衛生間那扇小小的窗口。江白帆突然想起這房子的出shui管道是嵌在這扇窗口的旁邊。李亦東家縱是住在五樓,卻仍然排除不了“強盜”會順著管道由這扇窗口爬進來幹掉李亦東的可能xing。這一想過,他不禁渾身發起抖來。如果“強盜”正好在半夜這時分出現?如果他在窗外聽到裏面有人洗澡,他能不以爲那就是李亦東?他甚至進也不用進來,端著槍對著裏面掃射一通不就行了?衛生間只一個平米多一點,無chu藏身,瞬間就能讓一個人身穿百孔。這不跟關籠子打狗那麼簡單?想到這一點的江白帆愈發覺得“強盜”不在這時出現又會留在何時?tui便一下子軟得挪不動步子。

  偏這一刻,似乎有風,向外開著的玻璃窗咔咔響了幾聲。江白帆一陣驚悸,tuo口便喊一聲:“強盜!”然後顧不得自己赤身躶ti,撞開門便往外奔。他業已塗了一身的肥皂沫便順著身ti往下流,流到他自己腳下,把他自己滑倒。

  在江白帆發出驚喊的一刹,李亦東一彈而起。他沖出房間,從滑倒在地的江白帆身上一跳而過,一直沖進衛生間。淋浴頭還開著,裏面什麼也沒有。李亦東掉頭而出,一把推開客廳的窗子,從客廳的窗口能看見衛生間的窗外。在那裏,除去如shui月光照耀著紅se牆磚,令這夜晚散發無限溫馨外,什麼也沒有。

  小高也醒了,提著槍問:“出了什麼事?”

  李亦東橫了江白帆一眼,說:“問他好了。”

  小高回頭看江白帆,江白帆剛從地上爬起來,還沒回過神,小高看了他便不由發笑,說:“咱這裏可都是爺兒們,你躶著個ti勾引誰呀?骨頭沒骨頭,肉沒肉的,咱就是個同xing戀,也犯不著找你這型號的是不?”

  李亦東說:“就你這號警察?我要是‘強盜’殺你都嫌丟人。”江白帆返身跑進衛生間,外面傳來小高的笑聲。江白帆想,“強盜”要真的嫌殺我這樣的人丟人,那倒好了。只可惜他殺人殺紅了眼,哪裏還會去分你這號和我這號的?

  這天夜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次日小高在辦公室裏大談江白帆如何有如“出shui芙蓉”,整個重案組都笑了個人仰馬翻。組長說:“就他還芙蓉?別糟塌咱中guo字兒。”

  小高說:“那該說個啥?”

  組長笑道:“也就一只出shui鴨子吧。還是只沒毛瘦鴨。”

  剛剛從人仰馬翻的狀態下恢複過來的人們便又一次人仰馬翻過去。

  那一刻的江白帆心裏氣悶得恨不能掐死小高,可是連組長都跟著一起笑他,他便不能這麼做了。在這裏他不單是少數,而且是孤獨一人。所以,他除了假裝潇灑地陪著幹笑兩聲,再無他法。心裏說:他ma的他ma的,這地方實在是不能呆了。

  當辦公室笑得人仰馬翻之時,李亦東並不在場。李亦東一清早根本就沒去局裏。他同小高江白帆一起在小吃鋪就著豆漿吃了兩根油條。喝豆漿時,他端起碗來,一咕噜地往喉嚨裏倒。倒到一半,突然有兩個人影從他身邊晃過去。那一刹,他仿佛覺得有槍在何chu對著他,腦子裏便嗡了一下,情不自禁“叭”一下放碗在桌,彈簧一般跳起,把一邊的小高和江白帆都嚇了一跳。李亦東四下看看,毫無異常情況,便有點面子拿不下來,他笑笑說:“要屙稀了,哪裏有廁所?”

  小高說:“街口不是麼?”

  李亦東便離開他二人,去了街口。行至街口廁所門邊時,李亦東還真有屙稀的感覺,于是順便就走了進去。廁所裏不斷有人進出,李亦東蹲在那裏,眼睛卻警惕地留意著進出之人,仿佛每個前來上廁所的人都有“強盜”之嫌。一直屙完,李亦東邊提褲子邊想,如果自己被“強盜”折磨成這個樣子,那還是個人麼?想著不由惡罵了一句。不知是罵自己還是罵“強盜”。

  李亦東從廁所走出,一個肥胖子迎面進來,與李亦東擦臂而過。李亦東突然定住,他回過頭看著那胖子,心裏似想起什麼。胖子突然見李亦東盯著他不眨眼,連連地後退,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可沒犯啥事兒。”李亦東一笑,便走了出去。

  這胖子令李亦東想起一個人。那人幾乎胖得跟廁所裏遇見的這個一樣,人都叫他“肥熊”。

  肥熊在橋南廢品收購站過磅,曾經被“強盜”割掉一只耳朵。有一回李亦東抓到肥熊的一個手下,審訊時得知肥熊一直在尋找“強盜”報仇。李亦東一激靈,想,說不定肥熊會知道一點“強盜”的蛛絲馬迹。于是李亦東一車坐到了橋南。

  廢品收購站的老頭說:“這些天咋這麼多人找肥熊呢?”

  李亦東就問還有誰找過。老頭說:“誰?男的女的都有。准不是啥好事兒。他剩下的耳朵大概也不想要了。”

  李亦東說:“那您知道他在哪不?”

  老頭說:“我就是知道我能說麼?肥熊還不連我宰?”

  李亦東便掏出兜裏的證件,說:“我是警察。”老頭說:“知道你是警察才不能說呀。你走了誰能救我?肥熊只要一個巴掌就能把我從陽界打出去。”

  李亦東說:“我不是來找他麻煩的,我找他有點事兒商量。”

  老頭兒說:“邪乎,警察上門找肥熊,不是抓他就是訓他,從來還沒有說是跟他商量事兒的。這您就編得太不像了。”

  李亦東被這老頭兒貧來貧去的,貧出幾分火來,說:“你咋這麼多話?老得剩不下幾個年頭活,還不趕緊趁著有幾口氣多爲人民做點好事兒。”

  老頭說:“咦,我原來以爲你是個假警察,這會兒知道你是個真的了。這年頭,就只警察仗著腰裏有槍,才會這麼著說話。”

  李亦東氣得七竅冒煙,可拿老頭兒沒轍兒。收購站兩個中年婦女一直在旁邊笑,這會兒一個瘦的走出來說話了。瘦婦女說:“大哥,我說您也別跟他耍嘴子了,他這輩子跟誰都這樣。肥熊是他外甥,他啥也不會告訴您,您要有事兒,就趕緊忙著去吧。”

  李亦東一無所獲地出來時,已是中午。他憋著一肚子火走在刺眼的陽光下。只幾分鍾,他的頭皮便被曬得發燙起來。一輛垃圾車從他身邊擦過,垃圾中被風揚起的煤灰撲了他一臉。李亦東發出一串“呸呸呸”的聲音,然後罵了一句很髒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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