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桑搭乘的船是“江申”號。船是傍晚六點半開的。一聲長鳴，輪船離港，葉桑方霍然而驚。她意識到自己是離家出走了。她想，我會到哪裏去呢？我是不是還糊塗著？
葉桑買的是四等艙船票，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買二等艙的。家裏的錢主要爲邢志偉所賺，她想狠狠花一筆錢，權當出氣。可不知怎麼，她還是只買了個四等艙。這使她瞬間想起一個詞：鬼使神差。她想這是最恰與其份不過了。
四等艙裏十來個人，而且鄉下男人居多，臭氣哄哄。葉桑在她的
位上呆坐了三分鍾，便懷著滿心的厭惡走了出去。她走到了船尾，依在船舷邊。她眼裏仿佛是滿眼風光，又仿佛空空如野。然後她就一直呆在那裏。laimer船很笨重地在兩岸燈火的相夾下緩緩而行。船過之
，象一把銳利的刀，將平展的江
開腸剖肚。翻開的
便白花花地沿著刀口朝著兩邊翻卷去。但只是一會兒，被船犁開的刀口便愈合得開
無縫，就仿佛從來沒有過經曆過什麼一樣。葉桑想這就是。隨之又跟著想起一句老話：女人如。葉桑這麼一想，心裏便生出覺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葉桑想。她覺得自己總算曉得這句話的來頭了。這老話本來就是男人想出來的。女人一直以爲是誇女人的，是指女人的清爽和柔順，卻從來也沒有真正意識到它的刻毒之指：女人不僅有開腸剖肚之痛，且還需將這痛楚掩蓋得天無縫。因爲女人就是。
天便在她恍恍惚惚的覺悟中黑透了。江上白
的花倏然消失。只剩得一匹碩大的黑緞子在葉桑的面前湧動。這種湧動一直隨船而行。來自空中抑或是來自船下陣陣不安的喧嘩與悸動也一直隨船而行。兩岸的燈在葉桑凝視江的兩眼邊角漸明漸滅。好象被風吹熄，也好象被船所棄。殊路同歸，無論吹熄或者遺棄。總之全都是在一望無際的幕布間消失。
湧動中的行走，令葉桑突生一種心馳神往的感覺。她想這種流動是多麼有意思呀。是什麼樣的動力在驅動著它這麼著長流不息呢？它的最深遠究竟是喧嘩著的還是靜谧著的呢？溶入流間會有一種什麼樣的
驗呢？爲什麼人不能活在這生生不息的裏呢？赤躶躶著彼此都對對方透明？葉桑由不得輕歎一口氣。一個蒼老的聲音便在她歎氣完後響起：“孩子，你不是想不開吧？”
那只低吟過又回蕩過的歌聲伴隨而來，走吧走吧，爲自己的心找一個家。葉桑回過頭，莞爾一笑：“還好。”她看到一個銀髯鶴發的老頭。老頭黑白分明的兩只眼睛令葉桑凝固了她的笑容。那聲音依然蒼老著：“不要想亂了，平平安安回家吧。”老頭說完便走，他行路如飄，象一個沒有重的人。葉桑忍不住有點毛骨聳然。
幾近半夜時，葉桑才回船艙。艙裏已鼾聲四起。呼吸的臭味填塞在所有的縫隙裏。和葉桑對角的上鋪有一個人在昏黃的燈下看書。在葉桑爬上的一瞬間，她似乎聽他如幽靈一般的語氣問：“你還不去？”葉桑嚇了一跳，心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她擡起頭用眼睛盯著他。那人卻全然漠視她的存在，從容地翻看著自己的書。葉桑充滿著疑惑和驚異，她想，除了他，還有可能誰說話呢？葉桑終是沒有想清楚，在困意襲來時，她便倒頭睡了去。
雖是臭氣撲鼻，可葉桑還是做了夢。早上醒來，她忘了夢裏的內容。依稀只記得有濃霧滾滾。霧中有一只手使勁向她揮舞著。仿佛還有叫喊，聲音尖銳得把霧撕碎成零片。至于叫喊的內容，她使盡全力也回憶不起來。
早飯，葉桑泡的是方便面。這是一種綠袋包裝的排骨
面。是邢志偉最愛吃的一種。腦子裏一浮出邢志偉的形象，她便突然憶起夢中大霧裏搖擺的那只手。套在手上的襯袖子正是邢志偉所穿的鳄魚牌。那上面藍的線條清晰可見。這是葉桑有一回到深圳去專門爲他買的。思路至此，葉桑泡面的手由不得顫抖起來。她想邢志偉在向她召喚麼？他和那個丁香睡覺睡得不如意了？可是因爲那個丁香是個平
？邢志偉以前說過，他喜歡葉桑就是因爲她的高。而他邢志偉一看女人的脯平得象個飛機場就味口大失。葉桑挺了挺身子，低下頭觀察了一下自己的部。當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深不可測的*溝時，突然覺得她周圍的人也都盯著她的*溝往深觀察。她趕緊雙手一護，手上的方便面卻“哐”的一下落在地上。她張惶地望著同艙的乘客。大家也都把視線投到了她的身上，眼神顯得很是特別。不知是哪個鋪上的聲音，說：“有沒有燙著腳？船上有醫務室。”葉桑的鞋上全是面，腳背熱呼呼的，她呆了一下，說：“沒有。”
船到終點時，葉桑的腳已經紅腫得行動不便了。痛疼令她逃離了無休止的冥想。葉桑想果然自己現在不行了，一碗面竟也能使她步履艱難。
碼頭上沒有任何人來接她，這很自然。因爲葉桑買了抵達終點的船票，可她究竟會去哪裏自己卻連想也沒有想過。船在她意識空白中到達了漢口。當葉桑看到了
蛇兩山和江漢關的大鍾時，一刹那間竟有些驚愕。隨之內心便有一
激情在沖動。她想原來是回家來了。回家的路，是不需要意識作指引的，本能便可把人領到家。
葉桑再次地打了“的”。她上車便用熟練的方言說：“到珞珈山。”
她的家便是住在那個山腳下面。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和兩個
一起在山上撿橡子玩，然後躲在樹叢後拉屎的事。有一回一男一女兩個大學生正在她們拉屎時挽手而來，隨後又在她們視野裏
吻。嚇得她們一聲也不敢吭，屎也拉不出來。那是一個冬天。她仿佛從那次起，每次上廁所便會浮起她兒時看到的那組鏡頭，然後就有了便泌的習慣。等她大學畢業以後，再到山上，地上已經找不見橡子了。以前的樹卻依然是青綠青綠的。她爲此感到很奇怪。甚至神秘。
葉桑推門進家，爸爸不在家，
竟也不在。只有二坐在窗口，舉著一片樹葉，對著陽光照看。葉桑走到她的身後，她渾然不覺。葉片上的經脈清晰可見，有如絲絲血管。二自語道：“暗示。”
葉桑說：“二，我回了。”
二仍舊看著樹葉，但嘴裏卻答了一句：“回了嗎？”
葉桑說：“二，是我呀。”
二說：“是你嗎？”
葉桑說：“我有兩年沒有回家了，你未必看也不看我一眼？”
二說：“你要我看嗎？”
葉桑于是歎息了一口。她走進她曾經和她的兩個共住的房間。房內陳設如舊。二二十歲時精神分裂，業已五年光景。葉桑總覺得她被分裂的不是精神而是年齡。二僅如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臉上滿是童稚的神氣。一副茫然的樣子看著大人說一些她聽不懂的話。有所不如願發起脾氣，也不過是坐在牆角嘤嘤地哭泣。但二發育得卻十分飽滿，象葉桑一樣，也有很高的脯。二在大學三年級時喜歡了一個男孩子，喜歡得如癡如醉，一天不見便神思不定。男孩子似乎爲了回報她的愛，同她有過兩次幽會，並且兩次都熱烈地吻了她。第三次幽會在黃昏。二脈脈含情，用手扯著樹上一片片的葉子。那男孩從她手上拿過一張葉片，便告訴二他不愛她，只是感激她對他的感情。二當時便呆了。男孩子不敢直視她，舉起樹葉，對著陽光照看著。樹葉變透明了，一覽無余地展示著葉脈。男孩子說：“我暗示、暗示、反複暗示你多次我的意思，你都拒絕意會。”二呆說：“暗示？”次日上課時竟不顧講臺上的老師和滿教室的同學，一個人站起來，反複而沈痛地說：“暗示，暗示。”語氣凝重而怪異，令滿座肅然。一時間竟出現好幾分鍾靜默。自此以後，二便休了學。
葉桑躺在小的上。客廳裏的老式挂鍾當當地響了幾下。這是父最愛之物。葉桑知道，這是姨有一年從新疆回來，送給爸爸的。二走了進來。坐在一張椅子上，鍾聲還在響著。二凝視著葉桑，嘴上說：“是暗示，你意會了嗎？是暗示。”葉桑目光所至的天花板上突然顯影出波湧的江，雪白的慘烈地向兩邊翻卷。一只手拂了過來，只幾下，竟至平靜，有如一幅溫情的風景畫。葉桑說：“是，我意會了，是暗示。”二說：“你不能，沒人可以意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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