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毛考上了高中,是市立二中。市立二中在三元裏,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在全市的排名頗靠前。烏泥湖只有三個人考進了這所學校,除了大毛,還有他的同班同學皇甫浩,另一個則是癸字樓下右舍張者也的大兒子張楚文。丁子恒和雯穎很高興,在家裏便常常唠叨,大哥做了個好榜樣,弟都要向大哥學習。
二毛亦考上中學,便是大毛剛剛畢業離開的古德寺中學。二毛第一天上學回來,興奮異常,不停地說:“中學太好了,中學比小學好多了,我喜歡中學,我今天才曉得哥哥真的很了不起呀。”
丁子恒便問怎麼回事。二毛說,他的班主任就是原先大毛的班主任。第一節課點名,他點到“丁樸”,便問:“你叫丁樸?是不是住在烏泥湖?”二毛說是。老師又問:“丁淳是你什麼人?”二毛說:“丁淳是我哥哥。”老師便說:“很好,很好。丁淳是我最好的學生,樣樣功課都出,希望你不比他差。”二毛說,老師講這些話時,所有同學都羨慕地望著他,都知道他有個成績厲害的哥哥,他感到特別自豪。
雯穎聽罷大爲開心,說:“真的嗎?我家大毛這樣有本事?”
丁子恒心裏亦覺得意,說:“看,大哥的榜樣做在前面了,二毛三毛,你們都要向大哥好好學習。”
二毛響亮地答道:“知道了,爸爸。”
三毛卻一撇嘴,說:“才不哩,我們老師說要向劉文學哥哥學習,從來都沒有提過大毛哥哥的名字。”
大毛說:“算啦算啦,還是別說這些吧。我臉都紅了,再說我就驕傲了。”
丁子恒說:“我下一句要說的就是:大毛不能驕傲。”
大毛就讀的二中是住宿製。從烏泥湖走到學校要將近一個小時,途中必經丁子恒所在機關。所以每星期一早上,丁子恒都和大毛一道步行,途中聽大毛說一些學校的事情。大毛常常就一些他不明白的事向丁子恒詢問,有時他們還探討些關于宇宙,關于自然,關于生命之類的話題。每當這時,丁子恒都深懷欣喜,他的兒子雖然還是一臉稚氣,卻已經可以像一個成年人一樣同他對話了。丁子恒想,縱是饑餓,也擋不住生命的蓬勃生長呀。
石牌的地質勘探正緊鑼密鼓地進行。左岸布置了長一千多米的勘探平峒,估計到年底可以打出五百多米來。情況雖不容樂觀,但三峽大壩上馬的可能便穿行在這狹窄的河谷裏。從河谷前方透出的一點點光亮,讓勞動的人們心下尚存幾分安慰。
只是更令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出現了:爲響應大辦農業的號召,整個總院的工作重點轉移到農業戰線。三峽設計人員僅留四十人繼續工作。
這就是說:三峽工程全線停擺!
聽到傳達,丁子恒並沒有感到特別的震驚,仿佛他早已料到這一天的到來。他花去好幾天時間,默默地將幾年來所有關于三峽大壩的資料封存好,然後鎖進櫃子裏。在鎖頭“嗒”一聲關緊時,那聲音刺激了他的心。他想,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樣?
走在歸家的路上,剛過古德寺,突然一首詞跳出腦海:
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遊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
想過,他不禁歎道:真乃好詞也。然後又想作者爲誰。及至走到碉堡才想起這是醉裏挑燈看劍的辛棄疾所作。丁子恒想,我怎麼會突然記起這首詞呢?我的情緒是不是太頹唐了一點?眼下
力不足,停或緩上三峽無論如何也是應該,我有什麼理由心情黯淡呢?而農村是那樣貧困,貧困面積和人群又是那樣廣大,農業生産的基本條件那樣簡陋和原始,文化落後,醫療落後,不先去發展那裏,不幫他們站穩生存之足,整個
力又談何發展?
這樣一想,丁子恒便把自己的情緒調整了過來,腳下步子也輕了許多。小路一拐彎,他便看見站在籬笆牆下眼巴巴地迎接他的三毛和嘟嘟。丁子恒摸摸口袋,裏面什麼吃的也沒有,連一粒糖果也未備,他心道:糟了。
林嘉禾只在家住了半個月,便只身重返陸工地。臨行前,他見林問天仍委靡不振,心口一陣陣發疼。他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這個孩子。明知他深受冤枉,卻無法替他洗清自己。夜裏,他來到林問天的
邊,坐下來凝視他深愛的兒子。
林問天本已睡了,此刻懶懶地睜開眼皮,說:“你有什麼事?”
林嘉禾沒有計較他不客氣的問話,長歎一口氣,說:“問天,我很抱歉,我沒想到我的右派問題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災難。事已如此,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表達我對你的愧疚。雖然並不是我情願要做右派的,可事情的緣由畢竟出自于我。回家這些天,爸爸除了愧疚,又多了一份擔心。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很長。這樣頹廢下去怎麼行呢?這最終只能傷害自己。”
林問天說:“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林嘉禾說:“振作起來,好好工作,用行動來表明你的清白,證明你是一個有用之人。你要爲建設社會主義做出自己的貢獻。”
林問天說:“我的清白還能還給我嗎?我看不出有這種可能。我表現再積極,只會被人說成改造好了。”
林嘉禾說:“事到如今,只能從最壞的情況中爭取最好的結果。”
林問天說:“怎麼講?”
林嘉禾說:“好好工作,積極表現。不要把你這些不滿的情緒露在臉上,改爲想通了,決定重新做人的樣子。”
林問天說:“從小你就教我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不要說謊,不要做陽人、兩面派。現在爲什麼你又改變這種教導了呢?”
林嘉禾沒料到林問天會如此發問,一時無言以對。
林問天說:“爸,你要是沒什麼話說,我要睡覺了,我明天上早班。”
林嘉禾默然離去。次日早上,他拿了行李出門,林問天早已上班去了。林嘉禾站在林問天的桌前,心中惆怅萬千,想了想,留了張紙條在他桌上。
林問天下班回家,一眼便見到林嘉禾留在他桌上的紙條。上面是鮑照所作的《擬行路難》詩。
瀉置平地,
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
安能行歎複坐愁!
酌酒以自寬,
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
吞聲踯躅不敢言!
林問天拿著紙條看了許久。他努力使自己平靜和理智。林嘉禾一筆一畫的工程字林問天再熟悉不過,他是看著這些字長大的,甚至自己的字也是這種風格。清晰文雅而頗爲剛勁的筆畫,使林問天感覺得到父
的良苦用心。他記起昨天夜裏林嘉禾的神情……
烏泥湖年譜1961年(二)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