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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泥湖年譜》1966年(五)

方方作品

  

  丁子恒剛從工地回來時,他的大字報頗有些多,這使他每天都chu在緊張狀態中。尤其是看到李昆吾戴高帽子遊街,皇甫白沙連日挨批鬥,他更是繃緊了自己的每一根神經。有時候他覺得只需一個小指頭輕輕一彈,那些神經便會紛紛斷裂。夜裏,噩夢也頻頻光顧,夢境奇怪得無法解釋。記得最清楚的是自己書桌上的一滴墨shui漬,在夢裏突然生長起來,越長越大,越大越黑,最後長成一只巨大的怪獸,走下桌子,伸著手爪直撲而來,嚇得他從chuang上滾落到地下。他大驚而醒,醒後他覺得自己已幾乎無力承受眼前的局面。于是他想起不久前瘋掉的劉格非,突然之間,他理解了劉格非之所以會精神崩潰,是因爲這個崩潰,給他帶來了一份安甯。

  他把這種感覺說給雯穎聽,雯穎聽罷嚇得把他摟得緊緊,淚shui漣漣道:“你可千萬不能這樣。你只要想著我們娘兒幾個,你就沒權利像劉格非那樣。”

  丁子恒很清楚雯穎說得對,他是沒有權利學劉格非的。他的雯穎太文弱,弱得無法撐起一個家來,而他的三毛和嘟嘟還太小,他們不能忍受沒有父qin的生活。

  丁子恒說:“好吧,我頂著。”

  書桌上那塊墨漬天天落入眼裏,每次都令丁子恒心驚,丁子恒每次都對那塊墨漬說:“我要頂著。”

  正是在丁子恒最緊張的時候,他發現有關他的大字報漸漸少了。仿佛這些內容說完了,再沒什麼好說的了。這使他暗中松了一口氣,他想,也許這一關我已經過去了。

  剛進九月,天氣突然就yin下來。大雨隨yin雲而降,嘩啦啦一陣陣撲到地面,晴熱的天氣立即就有些了涼意。晚上,大毛和二毛一起從北京回到家裏,令丁子恒和雯穎喜出望外,三毛和嘟嘟更是樂得跳進跳出。

  看到兒子,雯穎快樂極了。她好久都沒有這樣快樂過了,話也比平常多出許多。雯穎說:“我說怎麼突然就涼快了呢?原來是你們從北京給我們把涼快帶回來了。”

  二毛到北京串連,參加完毛主席接見的活動後,找到大毛。大毛正與幾個同學約好到外地串連,就決定先到武漢,與二毛一起回到家裏。丁子恒一反往日對政治的漠然態度,整個晚上都在聽大毛二毛談北京的局勢。關于聶元梓的大字報,關于“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關于北京的抄家和批鬥,關于破四舊立四新,關于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報的前前後後,關于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紅衛兵……等等等等。大毛和二毛講得眉飛se舞,覺得人生從來就沒有如此激動人心,也從來沒有如此揚眉吐氣。

  坐在一邊聽熱鬧的嘟嘟突然說:“我知道,我們家就有四舊。”

  雯穎說:“嘟嘟,你不要亂扯。”

  大毛一聽立即警惕起來,他說:“爸爸,我們也真是要檢查一下,有哪些東西屬于四舊,趕緊燒掉,免得萬一有人知道了,添麻煩。”

  丁子恒有些茫然,說:“我們家有什麼東西?”

  二毛說:“爸爸的舊照片呀,舊書什麼的。”

  丁子恒立即清醒,說:“你們說得是。”

  說罷他從櫃中翻出一堆舊相冊,上面滿是灰塵,實在是許久沒有翻過了。他翻了幾頁,頓時出了汗。其中許多,倘要較起真來,也不是小問題。尤其是丁子恒過去與洋人同事的合影,丁子恒的表弟們穿guodang軍服的照片,以及丁子恒當在年北京拍攝的一些街景和有女人頭像的櫥窗照片,甚至有的牆上還有反動標語。

  大毛二毛和雯穎亦都看得目瞪口呆。丁子恒讓大毛把關,凡覺得可疑的就都撕下來。丁子恒舊照片頗多,幾個人幾乎清理了一晚上,大毛二毛當即就拿到樓梯口牆角chu進行焚燒。已是半夜時分,幽暗的牆角被火光照得通明。

  燒完照片,大毛和二毛上樓來,見丁子恒把自己的日記本也清理出一堆來,便問要不要趁夜晚一起燒掉?丁子恒望著那些日記發呆。他想這裏面幾乎記錄了自己大半輩子的曆史,一把火燒掉也未免可惜,就說:“還是放一放再說吧。”

  可是這天夜裏,丁子恒卻爲了他那一堆日記本徹夜未眠。燒了固然可惜,可是如果不燒呢?前不久皇甫白沙的日記本被抄走之後,讓人逐字逐句地引用出來進行批判。甚至將他與妻子過夫妻生活以戲言所做的記載,也被寫成大字報。戲言僅僅一句:今日挺進中原。大字報認爲皇甫白沙用革命的專用詞句來形容其行“下流”之事,簡直無異于流氓。就算大字報批判文字過于牽強,可皇甫白沙之自尊亦全然掃地。丁子恒自思,自己的日記裏雖無此類私生活文字,但平日裏就事論事所發的牢騒卻不會少。尤其是1957年以前,自己沒有一丁點思想覺悟,將所有不悅都徑直寫在日記上。隨便翻出一條,便可寫成一張大字報。1957年後,牢騒雖然少了,可又如何能保證自己所記文字沒有一點看法或是觀感呢?倘若被人弄出來一條條逐字逐句地批判,我還有什麼活路?丁子恒想著那些有可能出現的場面,心裏發抖,禁不住全身冒出大汗。他想,日記無非是個人的曆史,在這樣一場浩大的運動中,人都算不了什麼了,曆史又能如何呢?留之又有何益?倒不如一把火燒個幹淨,免得一旦出事,批判遊街戴高帽,令自己人鬼不是不說,還會令四個孩子未來的前程一塌糊塗。與孩子們相比,與自己的尊嚴相比,那點日記有什麼值得珍惜的?

  經過一夜苦思細想,丁子恒決定晚上還是叫大毛二毛把這些日記都一把火燒掉了事。決定之後,他的心情輕松了許多。

  但丁子恒始料未及的是,抄家的造反派下午兩點就來到了丁字樓。領頭的人是地質室的文革小組長王志福,他們是爲了孔繁正而來。

  正睡午覺的李維春一見來人,披yi而起。她還未開口說話,王志福便說:“我們地質室文革小組決定對反革命分子孔繁正家進行抄家。”不等李維春回答,便開始動手。

  李維春見勢頭不對,便趕緊將嚇得渾身戰栗不止的孔薇微塞進丁子恒家。李維春對雯穎說:“丁mama,煩你幫我照看一下薇微。”

  孔繁正的女兒孔薇薇患著輕度抑郁症。她蜷縮在chuang角,顫抖著,一任眼淚鼻涕在臉上亂流。雯穎提心吊膽,她時而從門縫窺視隔壁情況,時而又回到chuang邊勸慰孔薇薇。她的勸慰語言是那樣幹巴巴的,因爲她自己也不知道說什麼才能真正地安慰眼前這個女孩。

  幸而嘟嘟沒出去玩,一陣驚慌過後,嘟嘟說:“我們來下五子棋,好不好?”

  孔薇薇的五子棋下得很好,三毛和嘟嘟的五子棋都是她搬來後教會的。雯穎立即贊同道:“對呀,嘟嘟和三毛的五子棋大戰還沒分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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