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邦斯舅舅譯序上一小節]如《邦斯舅舅》中,故事是由一個能洞察一切的觀察者加以敘述的。在步步深入的敘述過程中,作者善于步步縮小與讀者的距離,讓讀者不由自主地進入他的世界,觀作者所觀,感作者所感,最終達到認同和共鳴。
就以作品中作者著墨較多的茜博太太爲例吧。
茜博太太是邦斯居住的那座公寓大樓的女門房。她原先是巴黎有名的“牡蛎美女”之一,後來在命運的安排下,嫁給了誠實可靠的看門人茜博。通過作者的敘述,我們看到茜博夫婦倆相依爲命,“爲人絕對正直,在居民區很受敬重”。特別是“在大革命時期出生,根本就不知道基督教理”的茜博太太對丈夫很忠誠,再加以前在藍鍾飯店幹過,做茶做飯很有兩下子,居民區的門房們對她的丈夫很是羨慕。確實,對作者介紹的這樣一位女門房,讀者不可能不抱以好感,尤其是邦斯和施穆克住到她的這座大樓來之後她自告奮勇,爲他們倆料理家務,而拿她自己的話說,純粹是出于“慈母般的愛”,不是爲了錢。後來,邦斯被逐出上流社會,一病不起,茜博太太更是關懷備至,並聲稱要找“欺壓邦斯的人算賬,臭罵他們一頓”。面對茜博太太對邦斯的這一片真心實意,讀者也不可能不深受感動,對她的爲人,對她“那顆金子般的心”,讀者都會啧啧稱道的。
可是,作者筆鋒一轉,讓讀者跟隨他發現了茜博太太的另一面:貪財、狠毒的一面。這裏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在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中,金錢這只怪物對人的靈魂的扭曲和腐蝕。當茜博太太經唯利是圖的舊貨商雷莫南克的點撥,了解到寒酸的邦斯竟擁有百萬家財之後,“在這女人心中那條在軀殼中伏了整整二十五年的毒蛇”被喚醒了,“激起了她發財的慾望”,她“用潛藏在心底的所有邪念”去喂這條貪婪的毒蛇,並對這條毒蛇言聽計從。
隨著敘述的進一步展開,作者一層層剝開了茜博太太的僞裝,把一個“險、毒辣而又虛僞”的茜博太太活
地暴露在讀者面前。而作爲讀者,我們似乎也跟著邦斯和施穆克,經曆了一個由對茜博太太的欣賞、信任,轉而漸漸認清她的真面目,最終對她無比厭惡、憎恨的過程。我們不能不歎服作者非凡的敘述手法,它不是圖解式的,它擁有巨大的感染力和深刻的啓迪
。
巴爾紮克的筆是犀利的,無情的,面對他那匕首般的詞語,任何僞裝都不可避免地要被剝去。于是,邦斯身邊的那些形形的人物一個個顯出了原形:女門房茜博太太是只凶狠的“老虎”;訴訟代理人弗萊齊埃“是條蝰蛇”,“目光如毒蛇一般狠惡”,連一身的皮膚也冰冷異常,“活
是一條毒蛇”。當“老虎”茜博太太在“貪慾這條毒蛇”的引誘下,用令人發指的行徑把邦斯折磨得精疲力竭,昏睡過去之後,把貪婪無比的舊貨商雷莫南克,工于心計的古畫迷馬古斯和心狠手辣的訴訟代理人弗萊齊埃引入“藝術的殿堂”——邦斯收藏館的時刻,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多麼可怖的圖景:他們一見那些稀世珍品,立即像“一只只烏鴉嗅著死屍”一般,如禿鹫般猛撲過去。一邊是人類美的創造,一邊是凶殘的猛禽,對比是如此強烈!透過這些極富蘊涵的外部符號,我們不難想象邦斯和邦斯的那些收藏品最終遭受的將是何種命運!
有評論說,“巴爾紮克是鼓吹天主教信仰的”,“他認爲‘宗教是一切社會裏,把惡的數量減少,把善的數量增加的唯一手段’……”①在邦斯與惡的力量的那場力量懸殊的鬥爭中,我們確實看到了上帝對善的救助。然而,上帝的力量是那麼軟弱無力,它未能挽回邦斯那悲慘的、被邪惡所扼殺的命運。
① 見柳嗚九主編的《法文學史》。
《邦斯舅舅》中,施穆克是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因爲他是“上帝身邊的羔羊”,“是上帝派往邦斯身邊的代表”,是對邦斯那顆始終得不到撫愛的、“絕望、孤寂的心”的一種慰藉和希望。
在濁世間,邦斯是孤獨的,是孤立無援的,幾十年來,“這個可憐的人從來沒有聽到過有人問起他的情況,問起他的生活,他的身。不管在哪裏,邦斯都像是條
溝,別人家裏見不得人的東西都往裏面倒”,遭受著侮辱和打擊;直到一八三五年,命運才“賜給了他一根俗語所說的老人拐杖”,在施穆克的“友情中”獲得了“人生的依靠”。
確實,施穆克現了“上帝的慈愛”,
現了“靈魂的純潔”,他對邦斯傾注了高尚的愛。當邦斯遭到了上流社會的遺棄,經受了心靈上致命的打擊之後,原本像“羊羔一樣溫順”的施穆克發出“羅蘭①的狂怒”,大罵那些欺侮邦斯的人,把他們“叫作畜生”!
① 詩人阿裏斯多德的《憤怒的羅蘭》中的主人公。
然而,這位上帝的代表實在太“軟弱、無力”了,“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放過(指邦斯)這位可憐的音樂家,滾落到他頭上的泥石”無情地使邦斯“陷于絕境”,而施穆克是那樣“束手無策”;這位上帝的代表也實在“太幼稚,太誠實”了,當茜博太太引狼入室,對邦斯的那些珍寶下手時,施穆克非但沒有絲毫的察覺,反而連連受騙,最終充當了“同謀”的角,使邦斯八幅最珍貴的古畫落入了群魔之手。當邦斯在彌留人世之際,提醒施穆克,“世上的人那麼邪惡……一定要提防他們”的時候,施穆克似乎還執迷不悟,仍把茜博太太當作“天使一般的”好人。
還是經受磨難的邦斯認清了人世,認清了上帝。他知道是“上帝不願讓他過他向往的生活”,是上帝“把他遺忘了”。上帝的代表施穆克不僅未能拯救邦斯,連自己也被上帝所遺忘,死在了濁世間那幫虛僞、狡詐、險、貪婪的惡人之手。確實,邦斯的悲劇是頗有譏刺意味的,上帝的善未能戰勝人世的惡,從這個意義上說,邦斯和施穆克的死,又是對上帝的一種否定。
《邦斯舅舅》還可以當作一則“寓言”去讀,它具有警世的作用;還可以當作“巴黎生活的一個場景”去讀,它具有社會的認識意義……有心的讀者,不妨嘗試一下,多開拓幾個閱讀視角,那肯定會有意外的收獲,享受到一份閱讀的驚喜。
許 鈞
于玄武湖畔南京大學公寓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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