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裏有一天上午,天氣相當冷,呂西安挾著兩部手稿,從豎琴街往下走到奧古斯丁河濱道,沿著人行道踱過去,瞧瞧塞納河,瞧瞧書店,仿佛有個好心的神通在勸告他,與其投入文壇,還不如投河。從玻璃窗或店門口望到的臉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郁。呂西安先是遲疑不決,苦惱得厲害,把那些臉孔仔細打量了一番。最後發見一家鋪子,好些夥計在門口忙著打包,准備發貨;牆上全是招貼,寫著:本店發售——德·阿蘭古爾子爵著:《孤獨者》,第三版;——維克多·杜康熱著:《雷奧尼特》,全五卷,上等紙精印,十二開本,定價十二法郎;——凱拉特裏著:《道德綜論》。①
“這些人可運氣啊!”呂西安叫道。
招貼是有名的拉沃卡②想出來的新花樣,那時初次在牆上大批出現。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內花花綠綠貼滿了這種廣告,家也增加了一項稅源。在昂古萊姆那麼威風,在巴黎那麼渺小的呂西安,心裏又激動又慌張,沿著屋子溜過去,鼓足勇氣踏進那書店,裏頭擠滿著夥計,顧客和書店老板,——“說不定還有作家在內,”呂西安私下想。
①阿蘭古爾子爵(1789—1856)、杜康熱(1783—1833)、凱拉特裏(1769—1859),均爲當時的法文人。
②拉沃卡,法十九世紀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裏昂及
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價收買。
他對一個夥計說:“我要見維達爾先生或者波雄先生。”
他看見招牌上寫著幾個大字:維達爾-波雄合營書店,專營內對圖書發行及經銷業務。
忙碌的夥計回答:“他們兩位都有事。”
“我等著就是了。”
詩人在鋪子裏待了兩小時,打量整包整捆的圖書,看看題目,打開書來東翻幾頁,西翻幾頁。最後他肩膀靠著一個用玻璃槅子圍起來的小房間,挂著綠的短窗簾;呂西安疑心維達爾或者波雄就在小房間內,他聽見談話的聲音。
“你要願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兩部。”
“那麼每部實價多少呢?”
“照原價減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說話的大概是維達爾或者波雄,對方是來兜銷書的。
“對,”兜銷的人回答。
“是不是記賬呢?”進貨的人問。
“好家夥!難道你打算十八個月結賬,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馬上結清,”不知是維達爾還是波雄回答。
“什麼期頭?九個月嗎?”說話的不是來兜銷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兩個經銷人中的一個回答。
雙方不出聲了。一會兒,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麼,我們一年銷得掉五百部《雷奧尼特》嗎?”經銷人對杜康熱的出版商說。“銷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們都是百萬富翁了,愛的先生!無奈銷路
在大衆手裏。瓦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只賣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書賣得更貴嗎?要我幫你推廣這部小說,得給我好
才行。——維達爾!”
一個胖子耳朵上夾著一支筆,離開賬臺走過來。
波雄問:“你上回出門,發了多少杜康熱的作品?”
“《加來的小老頭兒》銷去兩百部,爲此不能不把兩部回扣小一些的書跌價,現在都變了夜莺。”
呂西安後來才知道,凡是擱在貨棧的架子上,冷清清無人過問的作品,書業中稱爲夜莺。
維達爾接著說:“而且你知道,皮卡爾正在寫小說;①他的出版商向我們兜生意,爲了要暢銷,答應比一般的批價多給兩成回傭。”
①皮卡爾(1769—1828)原是演員,戲劇作家,當過歌劇院經理,從一八二一年起寫小說。
杜康熱的出版商聽著維達爾告訴波雄的內幕消息,著了慌,可憐巴巴的回答說:“那麼,一年就一年吧。”
波雄毫不含糊的追問一句:“這話算數嗎?”
“算數。”
出版商走了。呂西安聽見波雄對維達爾說:“客戶已經定下三百部;咱們給他遠期票子,把《雷奧尼特》五法郎一部賣出去,要人家付我們六個月的期票,那……”
“那就淨賺一千五,”維達爾說。
“嘿!我看出他手頭很緊。”
“他糟糕得很!印兩千部,給了杜康熱四千法郎。”
呂西安走到小房間門口,打斷了維達爾的話。
他對兩個合夥人說:“對不起,打攪你們……”
兩個老板對他似理非理。
“我寫了一部法的曆史小說,近于瓦爾特·司各特一路,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請你們收買。”
波雄把手裏的筆放在桌上,朝呂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維達爾虎著臉瞧著作者,回答說:“先生,我們不出版,只經銷。我們自己出書的話,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並且只收買正經書,象曆史和什麼概論之類。”
“我的書非常正經,目的是把擁護專製政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
的新教徒的鬥爭,寫出一個真面目來。”
一個夥計在外面叫:“維達爾先生!”
維達爾走出去了。
波雄不客氣的揮了揮手,說道:“我不說你的小說不是傑作,可是我們只銷現成的書。你去找買稿子的人吧,比如盧浮宮附近雄街上的道格羅老頭,便是出版小說的。你要是早一些開口,剛才就好見到波萊,他跟道格羅和一些木廊書店是同行。”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波雄先生!”外面有人叫。
“詩集?”波雄氣沖沖的嚷道,“你當我什麼人,”他朝呂西安冷笑一聲,往鋪子的後間去了。
呂西安穿過新橋,想著許許多多念頭。剛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話,他聽懂了一些,知道在書店老板的眼裏,書不過是低價收進,高價售出的商品,同頭巾店老板看待頭巾一樣。
他想:“我找錯了門路”;可是發覺文學有這樣一副惡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驚。
他在雄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實的鋪子,原來是剛才走過的,綠
的店面漆著幾個黃字:道格羅書店。他記得在布洛斯閱覽室中念過的小說,好幾部的封面
圖底下有這個名字。呂西安忐忑不安的走進鋪子,富于幻想的人遇到鬥爭總是這樣。他看見一個很特別的老頭兒,帝政時代出版界中的一個怪物。道格羅穿著古老款式的黑禮服,前面是大方擺,後面是鳌魚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織成顔
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著一根鏈子,一把銅鑰匙,在寬大的黑紮腳褲上晃來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蔥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襪和銀搭扣的皮鞋。他光著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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