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野祭第二節上一小節],這樣很好,很好,正合我的意思!從明天起,我就搭在你們一塊兒吃罷。多少錢一月隨便你們算。”我聽了淑君的母的提議,就滿口帶笑地答應了。這時淑君也在旁邊,向我微笑著說道:
“恐怕陳先生吃不來我們家裏的飯菜呢。”
“說哪裏話!你們能夠吃,我也就能夠吃。我什麼飯菜都吃得來。……”
淑君聽了我的話,表示一種很滿意的神情,在她的這一種滿意的神情下,她比普通的時候要妩媚些。我不知道淑君的母的這種提議,是不是經過淑君的同謀,不過我敢斷定淑君對于這種提議是十分贊成的。也許多情的淑君
諒我在外包飯吃是不方便的事情,也許她要與我更接近些,每天與她共桌子吃飯,而遂慫恿她的母
向我提議。……到了第二天我就開始與淑君的家人們一塊兒共桌吃飯了。每當吃飯的時候,如果她在家,她一定先將我的飯盛好,
自喊我下樓吃飯。我的
服破了,或是什麼東西需要縫補的時候,她總爲我縫補得好好地。她待我如家人一樣,這不得不令我深深地感激她,然而我也只限于感激她,並沒曾起過一點愛她的心理。唉!這是我的罪過,現在忏悔已經遲了!天呵!如果淑君現在可以複生,我將拼命地愛她,以補償我過去對于她的薄情。……
我與淑君漸漸成爲很近的人了。她時常向我借書看,並問我關于
家,政府,社會種種問題。可是她對于我總還有一種隔膜——她不輕易進我的房子,有時她進我的房子,總抱著她的小侄兒一塊,略微瞟看一下,就下樓去了。我本想留她多坐一忽兒,可是她不願意,也許是因爲要避嫌疑罷。我說一句實在話,我對于她,也是時常在謹慎地避嫌疑:一因爲我是一個單身的少年。二也因爲我怕同她的關系太弄得密切了,恐怕要發生糾纏不可開交——最近淑君的母
對我似乎很留意,屢屢探問我爲什麼不娶
……她莫非要我當她的女婿麼?如果我愛淑君,那我當她的女婿也未始不可,可是我不愛淑君,這倒怎麼辦呢?是的,我應當不與淑君太過于
近了,我應當淡淡地對待淑君。
一天下午,我從外邊回來,適值淑君孤自一個人在樓底下坐著做針線。她見著我,也不立起來,只帶著笑向我問道:
“陳先生!從什麼地方回來呀?”
“我到四馬路買書去了,看看書店裏有沒有新書。你一個人在家裏嗎?他們都出去了?”
“是的,陳先生,他們都出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看家。”
“那嗎,你是很孤寂的了。”
“還好。陳先生!我問你一個人,”她的臉有點泛紅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你可知道嗎?”
“你問的是哪一個人,密斯章?也許我會知道的。”
“我問的是一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名字叫做陳季俠。”她說這話的時候,臉更覺得紅起來了。她的兩只大眼帶著審問的神氣,只筆直地望著我。我聽到陳季俠三個字,不禁吃了一驚,又加之她望我的這種神情,我也就不自覺地兩耳發起燒來了。我搬進淑君家裏來的時候,我只對他們說我姓陳,我的名字叫做陳雨春,現在她從哪裏曉得我是陳季俠呢?奇怪!奇怪!……我正在驚異未及回答的當兒,她又加大她的笑聲問我說道:
“哈哈!陳先生!你真厲害,你真瞞得緊呵!同住了一個多月,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學家陳季俠!我今天才知道了你是什麼人,你,你難道不承認嗎?”
“密斯章,你別要弄錯了!我是陳雨春,並不知道陳季俠是什麼人,是文學家還是武學家。我很奇怪你今天……”
“這又有什麼奇怪!”她說著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給我看。“我有憑據在此,你還抵賴嗎?哈哈!……陳先生!你爲什麼要瞞著我呢?……其實,我老早就懷疑你的行動……”
我看看抵賴不過,于是我也就承認了。這是我的朋友h君寫給我的信,信面上是書著“陳季俠先生收”,在淑君面前,我就是抵賴,也是不發生效力的了。淑君見我承認了,臉上不禁湧現出一種表示勝利而愉快的神情。她這時只癡呆地,得意地向我笑,在她的笑口之中,我即時又注意到她的一副白玉般的牙齒了。
“你怎麼知道陳季俠是一個文學家呢?”過了半晌,我又向她微笑地問道:“難道你讀過我的書嗎?”
“自然啰!我讀過了你的大作,我不但知道你是一個文學家,並且知道你是一個革——命————人!是不是?”
“不,密斯章!我不配做一個革命人,象我這末樣的一個人也配做革命
人嗎?不,不,密斯章!……呵!對不起!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芳名呢。今天你能夠告訴我嗎?”
“什麼芳名不芳名!”她的臉又紅起來了。“象我這樣人的名字,只可稱之爲賤名罷了。我的賤名是章淑君。”
“呵,好得很!淑君這個名字雅而正得很,實在與你的人相配呢!……”
我還未將我的話說完,淑君的嫂嫂抱著小孩進來了。她看見我倆這時說話的神情,不禁用很猜疑的眼光,帶著微笑,向我倆瞟了幾眼,這逼得我與淑君都覺得難爲情起來。我只得勉強地同她——淑君的嫂嫂——搭讪幾句,又同她懷裏的小孩逗了一逗之後,就上樓來了。
在這一天晚上,一點兒看書做文的心事都沒有,滿腦子湧起了胡思亂想的波:糟糕!不料這一封信使她知道了我就是陳季俠。……她知道我是革命
人,這會有不有危險呢?不至于罷,她決不會有不利于我的行爲。……她對于我似乎很表示好感,爲我盛飯,爲我補
服,
諒我……她真是對我好,我應當好好地感激她,但是,但是……我不愛她,我不覺得她可愛。……濃眉,大眼,粗而不秀……我不愛她……但是她對我的態度真好!……
一輪皎潔晶瑩的明月高懸在天空,煩躁龐大的上海漸漸入于夜的沈靜,濛濛地浸浴于明月的光海裏。時候已是十一點多鍾了,我還是伏在窗口,靜悄悄地對著明月癡想。秋風一陣一陣地拂面,使我感到涼意,更引起了我無涯涘的遐思。我思想到我的身世,我思想到我要創造的女,我思想最多的是關于淑君那一首常唱的歌,及她現在待我的深情。我也莫明其妙,爲什麼我這時是萬感交集的樣子。不料淑君這時也同我一樣,還未就寢,在樓底下彈起琴來了。在寂靜的月夜,她的琴音比較清澈悠揚些,不似白日的高亢了。本來對月遐思,萬感交集的我,已經有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情緒,現在這種情緒又被淑君的琴弦牽蕩著,真是更加難以形容了。
我凝神靜聽她彈的是什麼曲子,不料她今夜所彈的,爲我往日所從來聽見過的。由音調內所表現的情緒與往日頗不相同。最後我聽她一邊慢彈一邊低聲地唱道:
一輪明月好似我的,
我的心兒賽過月明;
我的心,我的心呵!
我將你送與我的知音。
呵,我真慚愧!淑君的心真是皎潔得如同明月似的,而我竟無幸福來接受它。淑君錯把我當成她的知音了!我不是她的知音,我不曾接受她那一顆如同明月似的心,這是她的不幸,這是我的愚蠢!我現在覺悟到我的愚蠢,但是過去的事情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我只有悲痛,我只有忏悔!……
夜深了,淑君的歌聲和琴聲也就寂然了。她這一夜入了夢沒有?在夢中她所見到的是些什麼?她知不知道當她彈唱的時候,我在樓上伏著窗口聽著?……關于這些我都不知道。至于我呢,我這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這並不是完全由于淑君給了我以很深的刺激,而半是由于多感的我,在華晨月夕的時候,總是這樣地弄得神思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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