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少年飄泊者第6節上一小節]。
林君死後,他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父及他的妻子到車站來收殓,張某不許,並說了許多威嚇話。林老頭兒回家拿一把斧頭跑來,對張某說道:
“如不許收屍,定以老命拚你!”
張某見如此情況,才不敢再行阻攔。這時天已夜半了,我因爲受繩索的捆綁,滿身痛得不堪言狀,又加著又氣又恨,神經已弄到毫無知覺的地步。
第二日醒來,我已被囚在牢獄裏。兩腳上了鐐,兩手還是用繩捆著。仔細一看,與我附近有幾個被囚著的,是我工會中的同事;他們的狀況同我一樣,但靜悄悄地低著頭。
牢獄中的光,真是容易過去。我初進牢獄的時候,腳鐐,手铐,臭蟲,虱子,汙穢的空氣,禁卒的打罵……一切行動的不自由,真是難受極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也就成爲習慣了,不覺著有什麼大的苦楚。就如臭蟲和虱子兩件東西,我起初以爲我從不被禁卒打死,也要被它們咬死;可是結果它們咬只管咬我,而我還是活著,還是不至于被咬死。我何嘗不希望它們趕快地給我結果了
命,免得多受非人的痛苦?但是,這種希望可惜終沒有實現啊!
工會中的同事李進才恰好與我囚在一起。我與他在工會時,因爲事忙,並沒有談多少話,可是現在倒有多談話的機會了。他是一個勇敢而忠實的鐵路工人,據他說,他在鐵路上工作已經有六七年了。我倆的脾氣很合得來,天天談東談西——反正沒有事情做——倒覺也沒甚寂寞。我倆在牢獄中的確是互相慰藉的伴侶,我倘若沒有他,維嘉先生,我或者久已寂寞死在牢獄中了。他時常說出一些很精辟的話來,我聽了很起佩服他的心思。有一次他說:
“我們現在囚在牢獄裏,有些人或者可憐我們;有些人或者說我們愚蠢自討罪受;或者有些人更說些別的話……其實我們的可憐,並不自我們入了牢獄始。我們當未入牢獄的時候,天天如螞蟻般地勞作,汗珠子如雨也似地淋,而所得的報酬,不過是些微的工資,有時更受辱罵,較之現在,可憐的程度又差在哪裏呢?我想,一些與我們同一命運的人們,就假使他們現在不像你我一樣坐在這汙穢淒的牢獄裏,而他們的生活又何嘗不在黑暗的地獄中度過!汪中!反正我們窮人,在現代的社會裏,沒有快活的時候!在牢獄內也罷,在牢獄外也罷,我們的生活總是牢獄式的生活……”
“至于說我們是愚蠢,是自討罪受,這簡直是不明白我們!汪中!我不曉得你怎樣想;但我想,我現在因反抗而被囚在牢獄內,的確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我現在雖然囚在牢獄內,但我並不懊悔,並不承認自己和行動是愚蠢的。我想,一個人總要有點骨格,決不應如牛豬一般的馴服,隨便受人家的鞭打驅使,而不敢說半句硬話。我李進才沒有什麼別的好,惟我的渾身骨頭是硬的,你越欺壓我,我越反抗。我想,與其卑怯地受苦,不如轟烈地拚它一下,也落得一個痛快。你看,林祥謙真是漢子!他至死不屈。他到臨死時,還要說幾句硬話,還要罵張某幾句,這真是夠種!可惜我李進才沒被砍死,而現在囚在這牢獄裏,死不死,活不活,討厭……”
李進才的話,真是有許多令我不能忘卻的地方。他對我說,倘若他能出獄時,一定還要做從前的勾當,一定要革命,一定要把現社會打破出出氣。我相信他的話是真的,他真有革命的精神!今年四月間我與他一同出了獄。出獄後,他向c城鐵路工會找朋友去了,我就到上海來了。我倆本約定時常通信的,可是他現在還沒有信給我。我很不放心,聽說c城新近捕拿了許多鼓動罷工的過激派,並槍斃了六七個——這六七個之中,說不定有李進才在內。倘若他真被槍斃了,在他自己固然是沒有什麼,可是我這一個與他共患難的朋友,將何以爲情呢!
李進才並不是一個無柔情的人。有一次,我倆談到自身的家世,他不禁也哭了。
別的也沒有什麼可使我系念的,除開我的一個貧苦的家庭。我家裏還有三口人——母,弟弟和我的女人。母
今年已經七十二歲了。不久我接著我弟弟的信說,母
天天要我回去,有時想我的很,使整天地哭,她說,她自己知道快不久于人世了,倘若我不早回去,恐怕連面也見不著了。汪中!我何嘗不想回去見一見我那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的,可憐的母
!但是,現在我囚在牢獄裏,能夠回去麼?幸虧我家離此有三百多裏路之遙,不然,她聽見我被捕在牢獄內,說不定要一氣哭死了。
“弟弟年紀才二十多歲,我不在家,一家的生計都靠著他。他一個人耕著幾畝地,天天來泥去,我想起來,心真不安!去年因爲天旱,收成不大好,繳不起課租,他被地主痛打了一頓,幾幾乎把
都打斷了!唉!汪中!反正窮人的骨肉是不值錢的……
“說起我的女人,喂,她也實在可憐!她是一個極忠順的女子。我與她結婚才滿六個月,我就出門來了;我中間雖回去一兩次,但在家總未住久。汪中!我何嘗不想在家多住幾天,享受點夫妻的樂趣?況且我又很愛我的女人,我女人愛我又更不待言呢!但是,汪中你要曉得,我不能在家長住,我要掙幾個錢養家,幫助幫助我的弟弟。我們沒有錢多租人家田地耕種,所以我在家沒事做,只好出來做工——到現在做工的生活,算起來已經八九年了。這八九年的光,我的忠順的女人只是在家空守著,勞苦著……汪中!人孰無情?想起來,我又不得不爲我可憐的女人流淚了!”
李進才說著說著,只是流淚,這淚又湧動了無家室之累,一個孤零飄泊的我。我這時已無心再聽李進才的訴說了,昏昏地忽然瞥見一座荒頹的野墓——這的確是我的慘死的父母之合葬的墓!荒草很亂雜地叢生著,墓前連點兒紙錢灰也沒有,大約從未經人祭掃過。墓旁不遠,靜立著幾株白楊,蕭條的枝上,時有幾聲寒鴉的哀鳴。我不禁哭了!
我的可憐的爸爸,可憐的!你倆的一個飄泊的兒子,現在犯罪了,兩腳釘著腳鐐,兩手圈著手铐,站立在你倆的墓前。實只望爲你倆伸冤,爲你倆報仇,又誰知到現在啊,空飄泊了許多年,空受了許多人世間的痛苦,空忍著社會的虐待!你倆看一看我現在的這般模樣!你倆被惡社會虐待死了,你倆的兒子又說不定什麼時候被虐待死呢!唉!爸爸!
!你倆的墓草連天,你倆的兒子空有這慷慨的心願……
一轉眼,我父母的墓已經變了——這不是我父母的墓了;這是——一啊!這是玉梅的墓。當年我手編成的花圈,還在墓前放著;當年我所痛流的血淚,似覺斑斑點點地,如露珠一般,還在這已經生出的草叢中閃亮著。
“哎喲!我的玉梅呀!……”
李進才見著我這般就同發瘋的樣子,連忙就問道:
“汪中!汪中!你,你怎麼啦?”
李進才將我問醒了。
時間真是快極了!出了獄來到上海,不覺又忽忽地過了五六個月。現在我又要到廣東入黃埔軍官學校去,預備在疆場上戰死。我幾經憂患馀生,死之于我,已經不算什麼一回事了。倘若我能拿著槍將敵人打死幾個,將人類中的蟊賊多鏟除幾個,倒也了卻我平生的願望。維嘉先生!我並不是故意地懷著一腔暴徒的思想,我並不是生來就這樣的倔強;只因這惡社會逼得我沒有法子,一定要我的命——我父母的命已經被惡社會要去了,我絕對不願意再馴服地將自己的命獻于惡社會!並且我還有一種癡想,就是:我的愛人劉玉梅爲我而死了,實際上是惡社會害死了她;我承了她無限的恩情,而沒有什麼報答她;倘若我能努力在公道的戰場上做一個武士,在與黑暗奮鬥的場合中我能不怕死做一位好漢,這或者也是一個報答她的方法。她在靈中見著我是一個很強烈的英雄,或者要私自告慰,自以爲沒曾錯愛了我……
今天下午就要開船了。我本想再將我在上海五六個月的經過向你說一說,不過現在因時間的限製,不能詳細,只得簡單地說幾件事情罷:
到上海不久,我就到小沙渡f紗廠工會辦事,適遇這時工人因忍受不了洋資本家的虐待,實行罷工;巡捕房派巡捕把工會封閉,將會長c君捉住,而我幸而只挨受紅頭阿三幾下哭喪棒,沒有被關到巡捕房裏去。我在街上一見著紅頭阿三手裏的哭喪棒,總感覺得上面萃集著印度的悲哀與中的羞辱。
有一次我在大馬路上電車,適遇一對服漂亮的年少的外
夫婦站在我的前面;我叫他倆讓一讓,可是那個外
男子回頭豎著眼,不問原由就推我一下,我氣得要命,于是我就對著他的
口一拳,幾幾乎把他打倒了;他看著我很不像一個卑怯而好屈服的人,于是也就氣忿忿地看我幾眼算了。我這時也說了一句外
話you are savage animal①:這是一個朋友教給我的,對不對,我也不曉得。一些旁觀的中
人,見著我這個模樣,有的似覺很驚異,有的也表示出很同情的樣子。
①英語,意即:你是個野蠻的動物。
有一次,我想到先施公司去買點東西,可是進去走了幾個來回,望一望價錢,沒有一件東西是我窮小子可以買得起的。看店的巡捕看我穿得不像個樣,老在走來走去,一點東西也不買,于是疑心我是扒手,把我趕出來了。我氣得沒法,只得出來。心裏又轉而一想,這裏只合老爺,少爺,太太和小來,窮小子是沒有分的,誰叫你來自討沒趣——
阿!維嘉先生!對不起,不能多寫了——朋友來催我上船,我現在要整理行裝了。我這一封信雖足足寫了四五天,但還有許多意思沒有說。維嘉先生!他日有機會時再談罷。
再會!再會!
江中 十三年十月于滬上旅次。
……《少年飄泊者》第6節在線閱讀結束,下一章“維嘉的附語”更精彩的內容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