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1990)六月初六這一天,是青龍河畔三將村趙德順老漢六十六歲生日。一清早,德順老漢皺著眉頭,臉拉得老長,磨磨叨叨地說這幾個月快把人憋死啦,說啥今天也得到外面溜達溜達。老伴正在堂屋燒火溫泔。忙扔下燒火棍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老胳膊老
的,怕是得比這多養些日子。德順老漢一下子就火了,用拐杖噔噔戳地,喊道:“養你娘個球!你們是活糟踐我呀!”
老伴瞥他一眼,暗罵聲這老驢脾氣,趕緊抓件汗禢子給他披上說:“你要非去就去走幾步,發那大火幹啥,吃了早飯,民他們都回來給你過生日,你給人家個好臉。”
趙德順跨出院門,老伴要扶他下臺階,他說我自己還中呢,一把甩開老伴的手。他一步一步挪下六級青石臺階,嘴裏說:“過生日,哼,早幹**啥去啦!”
老伴笑道:“六十六,掉塊肉,今天閨女一准給你補上。”
趙德順看看自己的右:“咋不正月裏給補?”
老伴說:“都是過生日補,補早了,不管用吧。”
趙德順說:“那就讓我躺這一春天,啥良心呀!”
他恨恨地說罷這句話,就一拐一拐地往村東走去。此時,三將村的街上很是安靜,樹梢不搖,綠葉不動,小南山那邊的青龍河嘩嘩地流,遠
山谷裏放羊人在罵罵咧咧地吆喝。日頭從東山凹裏冒出有一小會兒了,紅通通的一個火球,滾燙滾燙的往高裏爬。天上竟然沒有一絲絲雲彩,比在青龍河
裏洗過的豆包布還幹淨,還豁亮,分明是豁出來讓那火球使勁耍把,大抖威風。一只公
站在牆頭子上打鳴,剛叫兩聲,從窗戶裏飛出一只鞋,說你叫個啥叫,毀了老子的覺……
趙德順連看看這是誰也不想看,一拐一拐就出了村,心裏說完啦,這年頭變得可真邪乎,正經莊稼人沒幾個啦。
他歎口氣,卻又顧不上再往下想,他恨不得扔了拐杖,像年輕人一樣往地裏跑,他要看看大塊地裏的莊稼。大塊地,是村東一塊面積有四十多畝的緩山坡地,也是三將村最好的一塊地。這地在聯産承包初期,分給了二十多戶,每戶兩條垅。開始還行,村民們都當眼珠子似的伺候著,沒過幾年,情況變了,鄉裏村裏辦企業,個人做生意,一來二去,不少人就看輕了這莊稼地,也有撂荒的了。後來,村裏開會,研究這事,村民同意把土地集中起來管理,招標承包。趙德順不顧家裏人的反對,使個大勁就給包了下來,而且一包就是八年。眼下已經過了三年,收成是一年比一年好。村民的收入多了,給家交的糧更多了,他還稀裏糊塗地當上了售糧模範。本來,他計劃好了,今年要底肥下足,種子選精,春菌保住,夏作要細,再趁著“牛馬年,好種田”的好年景,爭取來個大大的豐收。不成想,正月十六,大姑爺孫家權在鄉裏開農業上的會,非讓他去講幾句,趙德順抹不開面子,就去了,結果回來時路滑,摔溝裏去了,傷了右
,一下子把整個計劃都打亂了。該種地的時候,趙德順還躺在炕上連窩都挪不了呢,把他給急的,滿嘴起泡,後來,當村主任的二兒子
強說您放心,這地我給您經營,趙德順這才略微放下點心。一晃好幾個月過去了,春雨春雷,夏日驕陽,眼瞅著後院的
強早出晚歸的忙,問他地裏的活做得咋樣,他總是說您老放心吧,等著好吧,說得倒讓人寬心,可實際到底是個啥樣,德順老漢心裏沒底,他琢磨著,只要右
一能落地,我就得去地裏看看。
“六月六,看谷秀”。在趙德順生日這一天,他終于拄著拐來到他的大塊地旁。
不看則已,一看差點把他氣死:本來說好了種谷子,眼前卻是棒子,而且長得稀稀拉拉高低不平,跟豁牙子的嘴似的,反倒不如山坡子上、溝膛子裏旁人的莊稼。趙德順只覺得血往頭上湧,嗓子眼發緊,不由地幹咳幾聲,沖著莊稼地罵:“雜種的,敗家的東西!敗家的東西!”
半高不矮的莊稼不吭聲地聽著,閃光的露珠隨著日光的到來迅速蒸騰,幹巴巴的葉子猶如孩子的小胳膊小手,軟弱無力。
趙德順好心疼呀!
“我說老哥,一大早跑這喊啥?”
從溝膛子裏走出孫萬成老漢。他和趙德順沾點戚,德順的三女兒玉琴嫁給萬成的
侄兒孫二柱。但萬成不省心,他自己的兒子頭年出去做買賣,一去沒了音信,八成是讓人給害巴了;侄子孫二柱呢,也不知叫誰拐帶的,不學好,又饞又懶,氣得玉琴跟他鬧了好幾次離婚了,若不是德順和老伴說看在兩個孩子面上,再看看再等等,玉琴早就跟他散了。這麼一來,就可憐了萬成老兩口,自己的兒子沒了,侄兒指不上,老伴又有病,下不了炕,屋裏屋外,全靠萬成一個人。
趙德順見來了人,也不好意思再罵,強雖說是自己的兒子,可畢竟是村幹部,罵寒碜了,傳出去對自己也不光彩。趙德順忙打個岔問:“這一大早,你鑽溝裏去幹啥呢?”
萬成抖抖褲腳上的露,說:“去看看我那幾壟豆子。”
趙德順苦笑:“想吃豆腐?上我那去,拿現成的,你老嫂子沒斷了做。”
萬成搖搖頭:“唉,二柱沒正形,沒臉蹬你的高臺階喲。”
趙德順說:“瞧你說的,外道了不是。這陣子,你屋裏的病咋著了?”
萬成說:“怕是熬不到秋下了。我老伴說得攢點三子,發送人那一天,咋也得給人家做豆腐,不能虧待了人家幫忙的……”
趙德順鼻子發酸,他一揚拐說快拉倒吧,別說喪氣話,好日子才來,還得正兒八經好好活。萬成歎口氣,說要是像您老家裏那樣,敢情是越活越想活,越活越活不夠呀,三將村,像您這樣的能有幾戶。說罷,萬成老漢顛顛地往村裏走去,日頭從他的身後照來,照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不管溝溝坎坎,一頭撞過去。
趙德順摸摸汗榻的口袋裏,有煙,他樂了,心裏說還是老伴,比這兩窩子少的都強。他揀塊幹淨的石頭坐下,抽著煙,不由地就想想自己這一家子的爛事——真的是爛事,可不像剛才萬成老弟說得那麼光堂,想起來,還真叫人頭疼。
要說清趙家的事,還就得從三將村說起。三將村爲啥起了這麼個名字,三個啥將?這裏有這麼一段事,說是在康熙年間,京城發下一道令,就把青龍河兩岸的好地都留給了哪位王爺,王爺在當地放下管事的,也就是莊頭,具管理收租子進貢等事宜。莊頭富呀,建起高大的宅院,窮莊稼人看著都眼暈。可到了光緒年間,打口裏來了幾戶人家,爲首的姓趙,人稱趙大個子,有力氣,有手藝,更有心計,聯合著錢家孫家李家,光撿邊邊溜溜沒人要的坡地種,打了糧食把人肚子填飽了,就倒騰牛羊,辦小燒鍋,伐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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