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悲哀而狐疑的神情看看兒子,他還以同樣的眼神。可是她終究撤退了,走進廚房。然後我聽到有流進鍋裏的聲音,還有瓦斯爐打開的轟然聲響。
“佛茲,後來那女孩又回來過嗎?”
他點點頭。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概是中午,要不然就是再晚一點,我那時候在吃午餐。”
“她說了什麼?”
“她說尤尼很餓。我把花生醬三明治分了他一半,另一半我給她吃。”
“她有沒有提到史丹?”
“沒有,我也沒問她,可是她很害怕。”
“她說她很害怕嗎?”
“她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那個小孩也很害怕,我看得出來的。”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沒發生什麼事,她離開峽谷下山去了。”
“走路?”
“對”
可是他的眼睛再次避開我。
“你確定她不是開你的車離開的嗎?”
他的頭垂得更低了,他坐著一動也不動,活像一個正仔細探視自己身中心的瑜伽教徒。
“好吧,我跟你說。她把我的車開走了,他們是開我的車走掉的。”
“你先前爲什麼不告訴我們?”
“我根本沒有想到嘛,我那時候在施肥料……我心裏還有很多事要想。”
“少來了,佛茲。那小孩失蹤了,他爸爸也死了。”
“我沒有殺他!”
“我是相信你,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你。”
他擡起頭,眼光落在喬·凱西身後。他在廚房裏走來走去,他仔細聽她弄出來的聲響,好像這些聲音可以告訴他該說什麼,該想什麼。
“不要管你,佛茲,這是你跟我之間的事。”
“那你把門關起來,我不想讓她聽到我說的話,也不想讓他聽到。”
喬·凱西退出門口,把門帶上。我對佛茲說:
“是你讓那女孩把車開走的嗎?”
“對,她說蔔賀先生要她來開車。”
“不只是這個原因,對不對,佛茲?”
羞慚染紅了他的臉。
“你不要跟‘她’說。”他對著廚房搖搖顫動的手。
“什麼事不要我跟她說?”我說。
“她讓我摸她。”那分回憶,或許是那份遐想,讓他全身顫栗。他帶疤的嘴巴微笑起來,只剩下眼睛還是悲哀的。“我的意思是,她看起來很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所以你就讓她把你的車開走。”
“她說她會開回來還我。可是,”他用悲哀的語調接上一句:“她到現在還沒有開來還我。”
“她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沒有。”他以一種專心傾聽的模樣坐了一會兒。“我聽到她往峽谷下面開去的聲音。”
“那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嗯,她逼他跟她一起離開。”
“他不願意離開嗎?”
“他不願意。”他猛烈地搖搖頭,好像他就是那個小男孩。“可是她硬逼著他離開。”
“她怎麼硬逼他離開的?”
“她說妖怪要來抓他了,她把他抱起來,放在座位上,就帶著他開車走掉了。”
我拿出筆記本和筆。
“你開的是哪一種車?”
“五三年的雪佛蘭小車,能還是很好。”
“什麼顔?”
“有一部分是深藍,有一部分則是紅
的底漆。我已經開始上漆了,可是我太忙了,所以沒漆完。”
“車牌號碼呢?”
“你最好問我,她這裏的每一樣東西都有記錄。可是你不要‘告訴’她。”
他用手指碰了碰嘴。
我走出房間,進人廚房。史諾太太在瓦斯爐旁邊,正把熱往一個咖啡
的茶壺裏倒。蒸氣弄花了她的眼鏡,她轉身看我的時候一片空茫,好似一個瞎眼的女人突然被嚇了一跳。
“那個女孩把你兒子的車開走了。”
她砰然一聲,把茶壺放下。
“我就知道他幹了什麼壞勾當。”
“史話太太,這不是重點。請你把車牌號碼告訴我,這樣我們就可以發出通告。”
“他們會把佛茲怎麼樣?”
“不會怎麼樣。能不能請你把車牌號碼給我?”
她在一個廚房抽屜裏摸索,找到一本老舊的皮面記事簿,然後大聲念出來:
“ikt四四七。”
我記下號碼,然後回到客廳向喬·凱西報告。蔔賀太太癱在那個搖椅裏,臉面很紅,眼睛半閉。
“她喝酒了嗎?”我問喬·凱西。
“我沒看到她喝酒。”
蔔賀太太歎口氣,努力想站起身來,可是又倒回搖椅上,那椅子被她的重量壓得吱嘎作響。
史諾太太穿過那扇門,從廚房裏出來。她手上平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咖啡的茶壺、牛
和糖罐,還有一副仿如因爲用久而變薄了的骨磁茶杯和茶托。她把托盤放在搖椅旁的桌上,拿起茶壺往茶杯裏倒滿
。我看到黑
的茶葉片從杯裏冒升上來。
她強顔歡笑地對蔔賀太太說:
“不管您生了什麼病,一壺好茶對您絕對有益。好茶可以讓您頭腦清楚,心情開朗。我知道您喜歡什麼樣的茶——要加糖跟牛,我說的沒錯吧?”
蔔賀太太的聲音濃濁:
“謝謝,你真是周到。”
她伸手去拿茶杯,但她的手臂大幅晃動,把托盤上的茶杯、牛、糖罐一
腦兒都掃了出去。史諾太太馬上跪下,把破茶杯的碎片拾起來,仿佛那是某種宗教聖器。然後她像箭一般沖進廚房拿來一條毛巾,把灑在經久磨損的地毯上的茶漬抹去。
喬·凱西已經扶住蔔賀太太的肩膀,以免她從搖椅裏跌出去。
“她的家庭醫生是誰?”我問史諾太太。
“簡若姆醫生。你要不要我幫你找電話號碼?”
“你自己就可以打電話給他。”
“那我要怎麼說呢?”
“我不知道,很可能是心髒病。你最好也打電話叫救護車來。”
史諾太太先是站著不動,好像所有的反應能力一下子都用完了;直至過了幾秒鍾後,才走進廚房。我聽到她撥電話的聲音。
我開始焦躁不安,主要是因爲那個失蹤的男孩;他已經失蹤太久了。我把佛茲那部舊車的車牌號碼給了喬·凱西,建議他發出全面通緝。他撥了電話到警長辦公室。
我走到屋外。珍正在斑駁殘破的人行道上走來走去。她的短裙和修長美這時看來有點滑稽,有如一個悲傷的小醜被陷在一條破街上,頭上是煙霧彌漫的蒼穹。
“裏面到底是怎麼了?”
我把園丁跟我說的話告訴她,也告訴她她婆婆病了。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生過病。”
“可是她現在病了,我們替她叫了救護車。”
我正說著,就聽到救護車從遠奔馳而來,像是回憶中的一聲尖嚎。
“那我怎麼辦?”珍說,好像救護車是沖著她來的。
“你陪蔔賀太太到醫院去。”
“你要去哪裏?”
“我還不知道。”
“我甯願跟你走。”
我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麼意思,而且我想她自己也不知道。我把我的名片交給她,又給了她一個萬無一失的回答:
“我們保持聯絡。我有答錄機,讓我知道你的下落。”
她瞪著名片許久,好像上頭寫的是外字。
“你不會把我抛下不管吧,會不會?”
“不會,我不會的。”
“你要錢,是不是這樣?”
“錢的事可以等。”
“那,你要我給你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
她若有所悟的看著我。人總是有所企求的。
救護車轉過街角。在路邊停車之前,它動物般的鳴叫聲換成了一陣低吼。
“請問這是史諾家嗎?”司機大聲問我。
我說是。他和一個夥伴把擔架擡進屋子,出來的時候蔔賀太太躺在上頭。他們把她擡進救護車的時候,她一直掙紮著想坐起來。
“誰在推我?”
“沒人推你,愛的小
。”司機說。“我們會給你補充氧氣,這樣子你的精神會好起來。”
珍沒有看我,她說:
“我會開她的車跟著她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去醫院。”
我想,該是把那部綠賓士車交還給羅傑·安密特的時候了。喬·凱西爲我指出新月街的方向,那是在第一條山脊道上,可以俯瞰整個聖德瑞莎城。那條路的上空飄著煙霧,幾乎漫沒了整個天空。
喬·凱西轉身面對我,他剛才朝那方向看得太久了,眼睛還是皺眯眯的。
“如果你要開車上那兒去,可要當心,火還在延燒呢!”
我說我會小心。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謝了,我開那部貨車進城去。不過,我要先查查佛茲的底。”
“你不相信他的話?”
“某些部分我相信。可是你不可能一舉中的,第一回合就知道所有的真相。”
他轉頭走回史諾家。史諾太太站在門口,大門把她框在裏頭,像一個褪了的貞潔
子,堅心護衛著神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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