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房女人胡氏死去以後,娘倆發生了重大分歧。母白趙氏仍然堅持胡氏不過也是一張破舊了的糊窗紙,撕了就應該盡快重新糊上一張完好的。她現在表現出的固執比秉德老漢還要厲害幾成。她說她進白家門的那陣兒,若阿公還在山裏收購中葯材,帶看秉德,讓老二秉義在家務農。那年秉義被人殺害,老阿公從山裏趕回,路上遭了土匪,回到家連氣帶急吐血死去了。秉德把那兩間門面的中葯收購店鋪租賃給一位吳姓的山裏人就回到白鹿村撐持家事來了。她和他生下七女三男,只養活了兩個女子和嘉軒一個娃子,另外七個有六個都是月裏得下無治的四六風症,埋到牛圈裏化成血
和牛糞牛尿一起抛撤到田地裏去了。唯有嘉軒的哥哥拴牢長到六歲,已經可以抱住頂杆兒搖打沙果樹上的果于了,搞不清得下什麽病,肚子日漸脹大,胳膊
越來越細,直到渾身通黃透亮,終於沒能存活下來。嘉軒至今沒有女人更說不上子嗣,說不定某一天她自己突然死掉,到
地兒怎麽向先走的秉德老漢交待?嘉軒誠心誠意說,所有母
說到的關系利害他都想到了而且和母
一樣焦急,但這回無論如何不能貿貿然急匆匆辦事了。這樣下去,一輩子啥事也辦不成,只忙看娶妻和埋人兩件紅白事了。得請個
陽先生看看,究竟哪兒出了毛病。白趙氏同意了。
夜裏落了一場大雪。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封堵在家裏,除了清掃庭院和門口的積雪再沒有什麽事情好做。鹿三早早起來了,已經掃除了馬號院子裏的積雪,曬土場也清掃了,磨房門口的雪也掃得一乾二淨,說不定有人要來磨面的。只等嘉軒起來開了街門,他最後再進去掃除屋院裏的雪。嘉軒已經起來了,把前院後庭的積雪掃攏成幾個雪堆,開了街門,給鹿三招呼一聲,讓他用小推車把雪推出去,自己要出門來不及清除了。他沒有給母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行是去請
陽先生,免得又惹起口
。村巷裏的道路被一家一戶自覺掃掉積雪接通了,村外牛車路上的雪和路兩旁的麥田裏的雪連成一片難以分辨。他拄著一根棍子,腳下嚓嚓嚓響著走向銀白的田野。雪地裏閃耀著綠
藍
和紅
的光帶,眼前常常出現五彩缤紛的迷宮一樣的瓊樓仙閣。翻上一道土梁,他已經冒汗,解開褲帶解手,熱尿在厚厚的雪地上刺開一個豁豁牙牙的洞。這當兒,他漫無目的地瞧看原上的雪景,辨別著被大雪覆蓋著的屬於自己的麥田的壟畦,無意間看到一道慢坡地裏有一坨
土。整個原野裏都是白得耀眼的雪被,那兒怎麽坐不住雪?是誰在那兒撤過尿吧?篩子大的一坨
上周圍,未曾發現人的足迹或是野獸的蹄痕。他懷看好奇心走過去,躶露的褐黃的土地
漉漉的,似乎有縷縷絲絲的熱氣蒸騰著。更奇怪的是地皮上匍匐著一株刺薊的綠葉,中葯譜裏稱爲小薊,可以止血敗毒清火利尿。怪事!萬木枯謝百草凍死遍山遍野也看不見一絲綠
的三九寒冬季節裏,怎麽會長出一株綠油油的小薊來?他蹲下來用手挖刨
土,猛然間出現了奇迹,土層露出來一個粉白
的蘑菇似的葉片。他愈加小心地挖刨看泥土,又露出來同樣顔
的葉片。再往深層挖,露出來一根嫩乎乎的同樣粉白的稈兒,直到完全刨出來,那稈兒上綴看五片大小不一的葉片。他想連根拔起來卻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這是什麽寶物珍草,攏起來死了怎麽辦?失了葯
就成廢物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把
土回填進去,把周圍的積雪踢刮過來僞裝現場,又蹲下來掙著屁
擠出一泡屎來,任何人都不會懷疑這兒的淩亂了。他用雪擦洗了手上的泥土,又回到原來的牛車路上。 他當即特身朝回走去,踏看他來時踩下的雪路上的腳窩兒,緩兩天再去找
陽先生不遲。回到家裏,母
和鹿三都問他怎麽又回來了,他一概回答說路上雪太厚太滑爬不上那道慢坡去,他們都深信不疑。他回到自己的廈屋,從箱子桌翻出一本繪圖的石印本《秦地葯草大全》來,這是一本家傳珍寶,爺爺和父
在山裏收購葯材那陣兒憑藉此書辨別真僞。現在,他耐著心一頁一頁翻看又薄又脆的米黃
竹質紙頁,一一鑒別對照,終於沒有查到類似的葯名。他心裏猜斷,不是怪物就是寶物。要是怪物貿然挖采可能招致禍端,要是寶物一時搞不清保存炮製的方法,拔了也就毀了。他想到冷先生肯定識貨,可萬一是寶物說不定進貢皇帝也未免難說,當即又否定了此舉。他於焦急中想到
夫朱先生,不禁一悅。
朱先生剛剛從南方講學歸來。杭州一位先生盛情邀約,言懇意切,仰慕他的獨到見解,希望此次南行交流諸家溝通南北學界,順便遊玩觀賞一番南景致。他興致極高,乘興南去,想看自己自幼苦讀,晝夜吟誦,孤守書案,終於使學界刮目相看,此行將充分闡釋自己多年苦心孤詣精研程朱的獨到見解,以期弘揚關中學派的正宗思想。再者,他自幼至今尚未走出過秦地一步,確也想去風光宜人的南方遊曳一番,以博見誠,以開眼界。然而此行卻鬧得不大愉快,乘興而去掃興而歸。到南方後,同仁們先不提講學之事,連演幾天遊山玩
,開始尚賞心悅目,三天未過便煩膩不振。所到之
,無非小橋流
,樓臺亭閣,古刹名寺,看去大同小異。整日吃酒遊玩的生活,使他多年來形成的早讀午習的生活習慣完全被打亂,心裏煩悶無著,又不便開口向友人提及講學之事。幾位聚會一起的南北才子學人很快厮混熟悉,禮儀客套隨之自然減免,不恭和戲谑的玩笑滋生不窮,他們不約而同把開心的目標集中到他的服飾和口語上。他一身布
,青衫青褲青袍黑鞋布襪,皆出自賢妻的只手,棉花自種自紡自織自裁自縫,從頭到腳不見一根洋绫一縷絲綢。妻子用面湯漿過再用棒槌捶打得硬邦邦的
服使他們覺得式樣古笨得可笑;秦地渾重的口語與南方輕俏的聲調無異於異族語肓,往往也被他們讪笑取樂。他漸漸不悅他們的輕浮。一天晚宴之後,他們領他進了一座煙花樓。當他意誠到這是一個什麽去
時怒不可遏,拂袖而去,對遨他南行講學的朋友大發雷霆:「爲人師表,傳道授業解感。當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吾等責無旁貸,本應著書立論,大聲疾呼,以正世風。竟然是白日裏遊山玩
,飲酒作樂,夜間尋花問柳,夢死醉生……」朋友再三解釋,說幾位同仁本是好意,見他近日情緒不佳,恐他離家日久,思念眷屬,於是才……朱先生不齒地說:「君子慎獨。此乃學人修身之基本。表裏不一,豈能正人正世!何來如此荒唐揣測?」當即斯然決定,天明即起程北歸,再不逗留。朋友再三挽留說,如果一次學也不講就匆匆離去,於他的面子上實在難以支持。朱先生於是讓步,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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