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騎著一匹烏青馬朝白鹿村趕來,月亮下去了,星光昏暗。他和弟兄們剛剛做畢一件活兒,就像種罷一壟麥子或是收割完一畦稻,弟兄們用馬馱著糧食回山裏去了,自己單身匹馬去給小娥送一袋糧食。沿路所過的大村小寨不見一星燈火,偶爾有幾聲狗的叫聲,饑荒使白鹿原來完全陷入死般的靜寂,無論大村小寨再也無法組織得起巡更護村的人手了,即使他們入室搶動富家大戶,住在東西隔壁的鄰居明知發生了什麼事也懶得吭聲。進入白鹿村之前,黑娃首先看見吊莊白興兒的房舍,
于整個擁擁擠擠的白鹿村外首的這個吊莊,恰如中華版圖外系的臺灣或者海南島。他對白興兒的莊場忘記憶深刻,那頭種牛雄健無比,牛頭上的兩只銀灰
的抵角朝兩邊彎成兩個半圓的圈兒,脖頸子下的肉臉子一低頭就垂到地上。那頭灰驢和一匹騾子一樣高大,渾圓的尻蛋子毛
油亮,看見母馬時就蹦達起來,尖嘎的叫聲十分硌耳。最引人的還數那匹種馬,赤紅的鬃毛象一團盛開的石榴花。他那時候就知道,公牛壓過母牛生牛犢,種馬壓過母馬母馬也生馬駒,而叫驢壓了母馬母馬既不生馬也不生驢卻生下一頭騾駒來。每年春天和秋天,白鹿原上遠遠近近的大莊稼戶和小莊稼戶牽著發情的母牛草驢或母牛到吊莊來,白興兒笑殷殷地讓客戶坐到涼棚下去喝茶,然後把母畜牽到一個柵欄式的木架裏頭去。每年夏收或秋收以後,白興兒就牽著種牛叫驢或者種馬,脖子上拴一匝紅綢,紅綢下系一只金黃
的銅鈴,到各個村莊裏轉遊;那些配過種而且已經得到了小牛犢小馬駒小騾駒的莊戶人,聽見鈾鈴叮當叮當的響聲就用木鬥提出豌豆來,倒進白興兒搭在牲畜背上的口袋,連一句多余的饒
話也無須羅索; 白興兒一邊是意在收賬,另一邊意思是誇莊,向各個村莊凡飼養母畜的莊稼戶展示種畜的英姿,名曰誇莊,吸引更多的人把發情的母畜牽到他的吊莊裏去,算是一種最原始最古老的廣告形式……黑娃在山寨時與白牡丹或黑牡丹幹過那種事後,總是想到小時候偷看白興兒的配種場裏的秘密。
黑娃驅馬從村子東頭的慢道上下來不由一驚,進入窯院跳下馬來,卻看不見熟悉的窯門和窯窗了,坍塌的黃土覆蓋著原先的窯洞。他旋即翻身上馬,返身奔到吊莊白興兒的莊場上來。昔時人歡馬叫的莊場一片淒涼,專供不馴順的母畜就範的木頭柵架已經拆毀,莊場大約關閉停業了,大饑馑年月,牲畜早被莊稼人賣了錢換了糧或進殺坊賣了肉,還有鬼來配種哩!黑娃把馬拴到暗樹下,敲響了白興兒的門板,好半天才聽見白興兒在門裏驚恐的問話聲。黑娃說:“老哥你甭害怕,我是黑娃。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不開門也行。我媳婦到哪達去咧?窯咋也塌了?”白興兒大約猶疑了片刻還是拉開了門闩,壓低聲兒說:“黑娃兄弟!你真個到這會兒還不知道?”黑娃也急了:“咋回事你快說到底是咋回事?”白興兒說:“你媳婦給人殺咧!”黑娃大吃一驚,一把抓住白興兒瘦削的肩胛問:“誰下的毒手?你給我實說你甭害怕。”白興兒說:“不知道。瞎咧好咧都沒逮住一句影蹤兒話柄兒。你那窯裏散出臭氣時,我才尋見發現的,後來就挖土把窯封了。”黑娃又問:“你真個沒聽到一句半句影蹤話把兒?”白興兒連連搖頭:“沒有沒有……”黑娃狠著勁兒說:“算了不麻煩你了。我把馬拴在椿樹上你照看一下,我一會兒來騎……”
黑娃端直找到鹿子霖的門下。白興兒一告知小娥被殺的消息,他腦子裏第一個反應出來的就是鹿子霖那張眼窩很深鼻梁細長的臉。他一縱身攀住牆頭,輕輕一躍就跌落到院中,雙腳著地以後就捅死了一條撲到前的黑狗。院子裏一絲聲息也沒有,他用刀片
人門縫撥開木闩,進入漆黑的上房東屋。鹿子霖睡得正香正死,他的婆娘背對著他側身面裏睡著。一刀子下去,鹿子霖可能連睜眼認的機會也不曾得到就完結了。黑娃想著就坐在太師椅上。順手摸過黃鈾
煙壺兒,撚了一撮
煙絲兒塞進煙筒,拼打火鐮,火石的響聲驚醒了鹿子霖。鹿子霖粘糊著嗓音說:“你呀煙瘾倒比我還大咧!”鹿子霖把黑娃當作他的婆娘了。黑娃吸得
煙壺咕噜響,吹燃火紙點燃了燈,瞅著鹿子霖枕在玉石枕頭上那顆碩長的腦袋。鹿子霖大約摸到了身旁僵睡著女人而意識到事情不妙,一骨碌翻起身來問:“你是誰?”黑娃說:“甭摸甭摸。”鹿子霖換一種口氣問:“黑娃噢我當是誰……”黑娃說:“我來問你一件事,說在你,不說也在你;你要是動手動腳,你那兩下子不勝我那兩下子,你不信不要緊,說完話咱擺開場子明著弄。你知道我爲著啥事來問你——”鹿子霖穿
蹬褲,又推醒了身旁的女人,吩咐她去燒茶,回過頭說:“老侄兒!我知道你爲著啥事來的。我早就料到你總有一天要來尋我的。”黑娃說:“那就不要羅羅索索。”鹿子霖說:“你媳婦遭害,我一聽說就想到給我惹下麻煩了,咋哩?人自然會想到你遊我半我。你跑了我殺你女人出氣。可人都想不到另一層,我要是想殺小娥還不如殺了兆鵬!他整我比誰都叫我更傷心。再說,不怕你侄兒犯心病,你逃走了,小娥幾次找我哭哭啼啼,讓我給田總說情寬容你。我這人心軟,一見誰哭就哭得我仇也消了氣兒也跑了。我雖則沒有爲你說成人情,田總在後總算寬饒了小娥。我看她一個女人空犧犧惶惶,周濟給她一點點糧食,有人還借機胡揚髒哩!給我臉上抹屎尿哩!你想想我怎麼會下毒手?”黑娃梗著脖子說,“你的
頭軟和我是知道的。我要是再想不來誰只想到殺小娥的就是你,你說咋辦?鹿子霖反倒挺
睜眼說:“你老侄兒要是想殺我我沒辦法,你因旁的事殺我我不說啥;你要是爲小娥報仇殺了我,你老侄兒日後要後悔的。事情終究有開明的一天,你明白了殺小娥的不是我,你就後悔了,擱旁人做錯事也許不後悔,你會後悔的,因你是個講義氣的直杠子脾氣……”黑娃反倒心動了:“你聽沒聽說誰下的毒手?”鹿子霖說:“這事人命關天,我沒實據不敢亂說。我只管保我沒做對不住老侄兒的事。你要是有實據證明是我下的毒手,我就把脖頂伸到你刀下給你割。”黑娃說:“那好嘛!你現時上炕去續著睡你的覺,我從哪兒進來再由哪兒出去,免得你開門關門。鹿子霖抱歉他說:“那我不送你了失禮了……”
黑娃進入白嘉軒的臥室後不像在鹿子霖那樣從容,倒不全是鹿家只有鹿子霖一個男人在家而白家人手硬邦,不能不防;從縱上牆頭攀住柿樹落進院中的那一刻,他悲哀地發覺,兒時給白家割草那陣兒每次進入這個院子的緊張和卑怯又從心底浮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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