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書庫>文學名著>陳忠實>白鹿原>第4章

《白鹿原》第4章

陳忠實作品

  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軒起來洗臉漱口時,他的冒死破禁而且顯出懷孕徵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紡線車前嗡嗡嗡嗡地轉動著車把兒,錠子上已經結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se線穗了。母qin也早已起來,在自個獨居的裏屋炕上搖轉著紡車。他坐在父qin在世時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qin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銅shui煙袋過著早瘾。父qin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qin落枕前和清早起chuang後都到裏屋裏坐一會兒。兩架紡車嗡嗡吱吱的聲音互相銜接,互相重合,此聲間歇,彼聲響起,把沈穩和諧的氣氛彌漫到四合院的每一個角落。白嘉軒沈浸在這古老悠遠而又新鮮活潑的樂曲裏,渾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漲起來。

  長工鹿三把犁铧套繩收拾齊備,從馬號裏牽出紅馬拴在院子裏的石雕拴馬樁上,扯著大步走進院庭,大聲詢問種子的事。嘉軒從裏屋走出來:「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裏說他不喝,仍然詢問麥子和豌豆摻和的比例,二八還是三七?嘉軒說:「這塊地種葯材。種子你甭管,我拿著。」說著噴出一口煙,吹淨shui煙筒裏的煙灰,放下shui煙壺,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門,進入馬號。鹿三解下紅馬牽著,套上犁杖。嘉軒扛起沈重的鐵齒大耙子,腋下挾著一把镢頭和一把竹條掃帚。,鹿三回過頭問:「你拿掃帚做啥?」嘉軒也不解釋:「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問。主仆二人走過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灘,紅馬拖著空犁在田間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聲響。

  田野已經改換過另一種姿容,斑斓駁雜的秋天的se彩像羽毛一樣tuo光褪盡蕩然無存了,河川裏呈現出一種喧鬧之後的沈靜。灌渠渠沿和井臺上堆積著剛剛從田地裏清除出來的包谷稈子。麥子播種幾近尾聲,剛剛播種不久的田塊躶露著shi漉漉的泥土,早種的田地已經泛出麥苗幼葉的嫩綠。秋天的婬雨季節已告結束,長久彌漫在河川和村莊上空的yin霾和沈悶已全部廓清。大地簡潔而素雅,天空開闊而深遠。清晨的冷氣使人精神抖擻。

  紅馬拽著犁杖踏進自家的地頭,鹿三把犁铧cha進土地,回過頭問:「種啥葯?我可沒種過。你說咋種?」嘉軒告訴他,還是像種麥子一樣要細耕,種子間隔一大犁或兩小犁溝溜下,又像種包谷一樣。爲了撤播均勻,需得給種子裏摻上細土成細沙,因爲種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紅馬排起來。一犁緊靠一犁,耕得比麥子的壟溝更精細。嘉軒看了看翻耕過的土壤又改變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塊子弄碎了,再開溝播種。現在這樣子下種不行。」經過夏天和秋天大shui漫灌和收獲時的踩踏,粘xing的黃泥土地嚴重板結,犁铧上翻出大塊大塊的死泥硬塊,細小的種子頂不破泥塊就捂死在土層裏了。鹿三禁不住問:「啥葯材嗎比麥子還jiao貴?」白嘉軒說:「罂粟。」白嘉軒說罂粟就跟說麥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樣平淡。鹿三就不再間。他不懂得罂粟,自己並不奇怪,幾百種中葯材裏,他連十個葯名也記不清,罂粟想來也就不過是一種中葯,或者屬貴重稀欠一點罷了。

  太陽升上白鹿原頂一竿子高了,這塊一畝多點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鐵齒耙,白嘉軒扯著兩條套繩指揮吆喝著紅馬耙磨過一遍,地面變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來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過的土地上開溝播種了。嘉軒每隔兩小犁,跟著鹿三的屁gu溜下摻和著細土的種子,然後用長柄掃帚順著溜過種子的犁溝拖拉過去,就給那些細小jiao弱的罂粟種子覆蓋上一層薄土了。

  這時候,好多在田地裏勞作的男人都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瞧著這主仆二人的奇怪舉動,怎的用掃場掃院的掃帚掃到犁溝裏來了?莊稼漢對這些事興味十足,紛紛趕過來看看白嘉軒究竟搞什麽名堂。他們蹲在地邊,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撿起幾粒剛剛溜進壟溝的種子,在手心撚,用指頭搓,那小小的籽粒幾被撚搓淨了泥土,油光閃亮,像黑紫se的寶石。他們嘻嘻地又是好奇地問:「嘉軒,你種的啥莊稼?」嘉軒平淡地說:「葯材。」他們還問,「啥葯材?」嘉軒仍然像說到麥子包谷谷子一樣的口氣說:「罂粟喀!」

  大約過了十天,那一壟壟用掃帚漫過的犁溝裏就有小小的綠se生命萌生出來,帶著羞法和僞弱的姿容呈現在主人的眼裏。也使白鹿材的莊稼人見識了罂粟。「唔!罂粟就這樣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莊稼人的比喻總是恰當不過,罂粟的幼苗跟那嗆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幾乎一般無二。如果白嘉軒說這是「鴉片煙」。他們准會驚得跌個跟鬥,再也不會去跟什麽爛貨芥茉相比較了。爲了防備冬天凍死,嘉軒和鹿三用牛車拉了一車麥稭草撒到壟溝裏,蓋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從被雨雪漚得黴朽汙黑的麥稭稈下竄出綠翠晶寶的嫩葉來;清明過後開始拔節抽稈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開花才顯出與後者的本質差別來。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見慣的碎金似的黃花,而罂粟卻開出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各se的花,五彩缤紛,花謝之後就漸漸長成一個墨綠se的橢圓的果實。

  過些時候,人們看見,白嘉軒和他家的長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qin,甚至身形相當笨重的妻子一齊到地裏來了,用粗針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綠se的橢圓形果實,收刮下從破口裏流出來的粘稠的ru汁一樣的漿液。他們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時分出村下地,到太陽出來時就一齊回到屋裏,這似乎更增加了這種奇異的葯材的神秘se彩。誰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種ru白的漿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測地重複說:「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葯嘛!」

  夜晚,嘉軒按照嶽父的指點要領在小鐵鍋裏熬煉加工這些漿液的時候,一gu奇異的幽幽的香氣幾乎使他沈醉,母qin白趙氏在裏屋的炕上也沈醉了,坐在竈間拉風箱的吳氏仙草也沈醉了。幽幽的香氣從四合院裏彌漫開來。在四月溫柔的夜風裏擴散到大半個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著鼻孔貪婪地吸取著美好的空氣,一個個都沈醉了。那是一種使人一旦聞到便不能作罷的氣味,使人聞之便立即解tuo一切心事沈疳而飄飄慾仙起來。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麻麻亮的街巷裏,莊稼漢們似乎恍然大悟過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罂粟就是鴉片。」

  白嘉軒把煉製加工成功的鴉片裝進一只瓷罐,瓷罐裝在一條褡裢裏,搭在肩上,坐在牛車裏進城去了。

  白嘉軒從山裏娶回來第七個女人吳仙草,同時帶回來罂粟種子。人們竊竊議論那個十分shuise的女子會不會成爲白嘉軒帶著毒倒鈎的球頭下的又一個死鬼,無論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見他的藍袍底下的口袋裏裝著一包罂粟種……

白鹿原第4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

▷ 閱讀第4章第2小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