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初夏第18節上一小節],還在咱農村哩!家現時還不可能把農業人口大量轉變爲工業人口的,有志氣的共産
員,應該和鄉
們一起奮鬥,把自己的家鄉建設好,做縮小城鄉差別和工農差別的帶頭人。農村的物質豐富了,文化生活多樣了,社會主義文明建設好了,誰還擠進城去做啥?”
“志強叔1960年從學校回來,提出一套新農村建設計劃,沒有實現,大家都不信了。我現在比他的那個規劃還大!”馬駒興奮而又暢快地說,“今年一年,做到家家有余糧;明年,使家家的收入平均一千元;五年過了,我要對學生實行免費讀書,老人實行贍養製度,家家有電視機,隊裏建起文化宮……我能做到這些,算我一生沒有白活……”
“有的人爲自己謀利益,勁頭大得很,甚至不惜冒犯紀
法;也有人以爲人民謀利益爲幸福。”王書記又一次重重地拍了馬駒一巴掌,“我們必須跟
同心同德……馬駒,幹吧,我和你搭手幹。”
夕陽燦爛,晚風習習,兩人說到這裏,默默地相對著,良久,都不說話。
王書記站起來,瞅著塬坡和河川,滿懷感情地說:“馮家灘呀馮家灘……三十年出來三個好幹部,一代一代……”他忽然問馬駒,“你很了解馮志強吧?”
“我零零星星聽人說過。”馬駒搖搖頭,“他死的時候,我才十歲……”
“那是我的同學,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王書記慨然說,“我調到河西公社來,剛剛碰上給他平反!我在河西公社工作,志強的幽靈總是在我眼前晃悠。我要是懈怠,總覺得沒臉見他的母和女兒……”
“唔?”馬駒驚訝地盯著王書記,“你們原來是同學呀!”
“整他的那些材料,我都看了,正好可以看作是他對和鄉
的赤膽忠心。”王書記臉
嚴峻,聲音激昂,“那些材料,由他的女兒保存著,你可以從彩彩那兒找來看看……”
馬駒陷入一種默默的沈思裏。
“我該走了。”王書記告辭。
“吃罷晚飯再走吧。”馬駒挽留王書記,“咱們一塊去看看志強家……”
“今天不行了,晚上召開委常委會哩。”王書記如實相告,“改日來看老人家。彩彩這娃不錯,好些人尋情托友找我要進社辦廠,要當民辦教員,彩彩從來沒有找過我……”
“彩彩……”馬駒沈吟一下,說,“她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過兩天,到牛場去看看你爸。”王書記緊握著馬駒的手,“我也准備去跟老漢坐坐。”
馬駒點點頭,放開王書記的手,看著這位中年領導者強健的背影,跨過小橋,轉上公路了。他的心情完全通暢了,頓然覺得自己心地踏實了。
景藩老漢站在槽頭,把一抱一抱青草塞到牛槽裏,又走到另外一頭花牛跟前。看著這些有著美麗花斑的牛爭爭搶搶吞嚼起青草,老漢倚在槽欄上,點燃一鍋旱煙,悠然噴出一
煙霧來。告別了,馮家灘,那塊曾經灑下過汗
和淚
的土地,那個曾經熬費了老漢一生心血的村莊。
暴風雨過後的田野更顯得寂靜,發泄過怒氣和怨憤的景藩老漢,心情十分平靜。你娃子過後慢慢思量去!他在心裏對兒子馬駒說,你老子罵你趕你,是爲了你有個好的落腳之地呀!老子盡了心,聽不聽在你,日後瞎了好了,甭抱怨你老子。
偌大的牛棚裏,被刺鼻的糞尿的氣味充塞著,牛吞嚼青草的和諧的聲音,像流
一般響著。飼養棚裏是這樣靜溫,老漢從敞開的木格窗戶看出去,只見半缺的月亮從東塬頂上冒出來。他要在公社
牛場裏第一次住宿了,晚飯時不再是老伴給他端上碗來,而是自己拿上碗到小竈房裏去打飯。
老了!景藩老漢自己安慰自己,公事管不了了,自家屋裏的家事也管不了啦!管不了啦,索甭管,省得討人嫌啊!快六十的人了,重活幹不動了,也熬不得夜了,喂牛卻是滿可以勝任的。掙一份不算高的工資,夠自己和老伴生活用度就行了。
景滿老漢磕了煙灰,再添上一遍草,准備回房裏歇息。這當兒,窗臺上探進一顆腦袋,叫了一聲“大叔!”老漢一驚,忙招呼說:“彩彩,你怎麼來了?”說著,急忙從木柵門裏走出去。
“我嬸不放心,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說。
“噢……”景藩老漢心頭一熱,還是老伴好哇。
“馬駒哥也叫我來看看你。”彩彩跟著景藩老漢邊走邊說,“他說他不敢來,怕你……”
景藩老漢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老伴不放心他出門,他信;說馬駒也不放心,他不大信;不過也難料定,兒子倒不是劣貨,平時也懂得尊敬父母……他覺得心頭有一熱烘烘酸漬漬的混合滋味了。走進新居室,老漢忙說:“坐,彩娃。叔給你倒
……”
彩彩坐在上,放下肩頭的挎包:“這個房子就住你一個人?”
“嗯。”景藩老漢應著,“剛騰下一間小庫房。”
“吃飯咋辦呢?”彩彩問。
“竈上起夥。”景藩老漢回答著。
“一天幾頓飯?”
“三頓。”
“你吃得可口不可口?”
“我今日剛來,才吃過兩頓飯,還好。”景藩老漢說著,心裏卻微微波動。這個姑娘受了老伴和兒子的委托,跑來看他,坐在這兒問寒問暖,倒象是他的女兒一樣切自然。
“我給你把鋪一下。”彩彩動手鋪褥子、單子。
景藩老漢站在房裏,看著彩彩鋪了褥子,又鋪上單子。他在家裏,這些事是老伴每天做的,無需動手。今天住進這間小房子,他把鋪蓋卷兒扔到板上,還沒解開哩,原想睡覺的時候再鋪也不遲……彩彩鋪好
鋪,又撈起條帚掃地了。這個留著短發,穿著花格紅底的涼衫兒的姑娘,娴熟地做著這一切,使零亂的小屋一下子變得清整了,老漢倒覺得有點兒過意不去。是嘛,彩彩算是自家的什麼人呢?不沾
又不帶故,憑啥孝順自己呢?
“馬駒哥讓我給你帶來蚊帳,我給你撐起來。”彩彩從大挎包裏掏出蚊帳來,“已經有蚊子了。”
景藩老漢愣住了。他家裏那挂破舊的蚊帳,已經發黃變黑了,這頂單人新蚊帳,馬駒從哪裏弄來的呢?他瞅著彩彩,遲疑地說:“窗上有細紗蒙著,不要蚊帳了。”
彩彩已經在牆上紮進釘子,把蚊帳挂起來了。
“馬駒……啥時間……買的蚊帳呢?”他問。
“借俺家的。”彩彩毫不含糊地說,“他說回頭買下還我。”
景藩老漢瞧著那個站在上的姑娘的苗條的背影,一刹那之間,竟不好意思看彩彩了。老漢心裏想起了那一層意思……
蚊帳挂好了,彩彩跳下,又從兜裏取出幾個小紙袋說:“大叔,這是幾樣治頭痛拉肚子的葯,給你留下。夏天到了,人容易發病……”
“噢噢噢……”景藩老漢嘴裏應諾著,卻沒有勇氣對視那一雙誠實好看的眼睛。老漢想起那一年他對她說的那些話了。唉!原以爲馬駒在部隊升排長無疑問了,他才遵照部隊同志的叮囑,不敢給馬駒訂下家庭有這樣那樣麻達的媳婦,硬是失情薄義地把彩彩甩開了。現在,這個被他隔卡掉了的彩彩,專程趕到牛場來,代表他的老伴和兒子來看望他了。如果彩彩現時真的和馬駒有那一層意思,自己怎麼對人家娃娃說話呢!
“俺嬸說,叫你晚上睡覺,把被子蓋嚴。”彩彩說,“萬一拉肚子,吃點土黴素,要是紅白痢,吃‘痢特靈’,吃法用量我給你寫在紙袋上……”
“噢噢噢……”景藩老漢只是點頭,其實什麼也沒記住。他還在想:繞了一周八匝,馬駒還是和彩彩……
“馬駒哥說,叫你幹活時甭太過分,小心累下毛病……”彩彩說。
“噢噢噢……”景藩老漢自己更窘了:咱真是對不住人家娃娃哩!
“大叔,你還缺啥東西不缺?”彩彩問。
景藩老漢終于揚起頭,看了一眼彩彩。她端坐在沿上,象女兒一樣真誠地關切地詢問著。他慌慌亂亂說:“不缺不缺……”
“那我回呀。”彩彩說,“我後晌給娃娃種牛痘,走得遲了……”說著,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袋,“俺烙的燙面油旋餅子,讓我給你帶了點兒。”
“這……好好好!”景藩老漢手足無措地站著,拒絕不好,接受也叫人爲難,心裏著實感動了,“叫你……甭幹活!有重活……找馬駒幫忙。”
彩彩笑著點點頭,走出房子,推起自行車,回頭再看一眼送她的景藩大叔,跨上車子走了。
景藩老漢站在明亮的月光下,忽然動了情,暗暗流下一熱淚來。
牛場的一位職工隨便問: “是你兒媳嗎? 多孝順的兒媳!”景藩老漢尴尬地搖搖頭,說:“不是不是,快甭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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