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有所觸,夜有所夢。馬駒夜裏做了一個荒唐的夢:彩彩當著他的面,把文生寫給她的信撕得粉碎,扔到火堆裏去,猛然撲進他的懷裏,雙臂緊緊地摟著他,頭枕在他的脯上,一句話不說,只是嘤嘤地啜泣……
馬駒驚醒了,彩彩滿腮淚珠的令人疼愛的臉不見了,窗外小院裏已經灑滿耀眼的陽光,裏屋傳來母叫
的聲音,他的心還在
膛裏撲撲地跳,臉上燒臊臊的。他把頭臉埋進清涼的
盆裏,洗呀搓呀,企圖把腦子裏這荒唐的一幕蕩除出去,眼前卻總有一雙淚汪汪的動人的杏核眼……
昨晚從彩彩家裏回來,他雖然已覺疲憊不堪,躺在小木板上,卻急忙睡不著。彩彩既然完全信賴地讓他看那封絕情信,卻爲啥一再拒絕由他去勸解說服文生回心轉意呢?如果她對文生毫不留戀,爲什麼當初又要和他訂婚呢?她當初和文生訂婚的行動,曾經使馬駒多麼傷心啊……
馬駒的父是馮家灘深孚衆望的老支書,彩彩的爸爸是馮家灘年輕有爲的大隊長。工作上的頻繁交往,使兩個年齡差著一截的共産
員的個人感情日漸交融。馬駒和彩彩,在兩家人
密的往來中玩耍在一起,情同兄
,在他八九歲的時光,經曆了馮家灘驚心動魄的那一幕——臉孔被電流擊得紫黑的志強叔,粘著泥土,被民兵塞進架子車拉出村去了。他扶起哭叫著跌倒的彩彩,嚎啕大哭……他默默地給孤孫寡婆家挑
,把咬他和“四不清”劃不清界限的人不放在眼裏,在他參軍走的前一晚,彩彩跑來了,把一雙紮著漂亮圖案的鞋墊兒塞到他手裏,只說是吃了他擔下的那麼多
,無法報答,他在祖
邊陲的幾年裏,每次接到母
寄去的小包裹,裏頭肯定有一雙納得細密的鞋墊兒……已經長成一位英俊的人民解放軍戰士的馮馬駒,心裏萌動了愛的念頭,常常思念起彩彩。當他第一次得到回家探
的假期,心頭想的第一樁大事,就是和
愛的彩彩
把話說開——他相信她不會拒絕的。
當他急切地回到馮家灘,卻聽到彩彩早在半年前已經和文生訂了婚的消息,心裏一下子涼透了。他沒有和彩彩談一次,沒有必要。正直的小夥子在心裏勸自己,彩彩自小受夠了苦,但願在婚姻上能得到補償。她既然喜歡文生,自己絕不能再怨恨她。他裝出滿心歡喜的笑臉,去看望大婆和彩彩,注意盡說文生的優點,恭賀她和文生將來美滿歡樂。他隨即聽從了父母給他訂
的話,和劉紅眼引來的薛淑賢見了面。薛淑賢長得豐滿,白胖,嘴兩邊有一對討人喜歡的酒窩。據介紹人說,她家三代貧農,本人高中畢業,思想進步,是薛家寺大批判小組的積極分子,和軍人匹配,真是天造地設……他同意了。
當他服役七年複員回到馮家灘以後,這個曾經尖銳地批判過孔老二的民辦教員,卻認爲農民馮馬駒不能和教員薛淑賢生活在一起,提出退婚了。他不勉強,也不乞求。任她去吧!在這樣的婚姻狀況下,他自覺地與彩彩保持距離,甚至有意回避。他身
強健,不需要到醫療站尋彩彩看病吃葯。在街巷裏迎面碰見了,他用和任何社員一樣的態度和她打一聲招呼,就匆匆走過去,忙自己該幹的事情去了,他說不清楚爲什麼要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彩彩,只是本能地覺得,應該這樣——正直的人必須這樣做。
現在,當他躺在有點冷寂的小木板上,回想起這一切,隱藏在心的底層的那一縷情思,湧湧波翻起來了……
他跛著走出小廈屋的門,坐在槐樹下的石墩上,揚起頭看看藍天上的太陽,已經過了莊稼人吃早飯的時辰。從敞開的街門裏,可以看見男女社員扛著工具去出午工了。
“你的腳……咋咧?”母笑吟吟地端著飯碗和菜碟來到槐樹下,一眼瞅見兒子腳上纏紮著的白紗布,吃驚地詢問,隨即把碗擱到石桌上,蹲下身來,撫摸察看著兒子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背,急切地再問:“咋弄的?”
“磚頭塌了,不怎。”馬駒不在意地說,“俺爸呢?”
“到公社去了。”母還是放心不下他的腳傷,“傷口不小哇!你看腫得多高……”
“擦破一點皮。”馬駒說,“過三兩天就好了。”
“吃飯。”母在一旁坐下,招呼催促兒子端起碗,就記起老頭子臨出門時交代給她的使命,開始把話引到兒子的工作問題上來了,“你爸……爲你的前程……把心
爛了……”
“嗯……”馬駒吃著飯,應承著母的話,心裏卻在想:文生是個正式大夫,鄉村人最看得起的職業;彩彩失掉文生這樣一個未婚夫,怎麼表現得這樣冷淡,真的不在乎嗎?
“你爸一輩子盡受苦,沒享得一天福。”母聲音委婉,有點淒楚,“他年輕時,跟你一樣,直脾氣,硬
子,把公家的事看得重,撲上趟上幹……落得啥結果呢?‘四清’時挨鬥爭,‘文化大革命’活活
了一層皮……”
“我知道……”馬駒仍然心不在焉,想著:彩彩把文生的信給我看,到底是啥意思?這個猜不透的姑娘……
“你爸而今後悔了!”母長歎一聲說,“當初沒聽我的話,現時後悔跟不上了。”
“!誰不聽你的話,肯定要吃虧!
比諸葛亮還……”馬駒笑著,和
逗趣,心裏仍然在猜度著彩彩,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他當初要是聽了我的話,離開村子,現時會是啥光景?”母繼續對端碗吃飯的兒子說,“你看看人家安
一家……就明白咧!”
“俺爸要是聽了你的話,現時,他可能比安叔的官兒還要大。我哥,我
,還有我,都會有商品糧吃了。逢年過節,一人引一個鬈頭發媳婦,回來孝敬你,
怕是要喜得分不清前門和後門了。”二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嘻嘻哈哈地和母
逗樂。
“一步路走錯,差得天上地下。”母並不在意兒子說笑逗樂的神氣,依舊耐心地進行兩個家庭的對比教育,“你這回出去工作,機會著實難得哪!”
馬駒停住攪動著的筷子,這才明白母不是隨隨便便和他拉家常哩。母
雖然一字不識,談話的方式方法卻頗有講究,由遠及近,一步一步伸展過去,直至接近她要說出的中心話題,馬駒再也無心和
逗樂了。
“你的主意拿定著哩吧?”母探問。
“早拿定了。”馬駒爽快地回答。
“拿定了就好。”母仍然循循善誘,“可甭經人一哄弄,又變卦。你爸就吃了這號虧!”
“我不會讓人哄弄了。”馬駒說,“,你跟俺爸都放心,我的主意定下了。”
“去?”母盯緊兒子的眼睛問。
“去!”馬駒一擺頭,主意鐵定的樣子。
母臉上浮出慈善的笑容,收拾了碗碟,放心地走回小竈房去了,那兒傳來洗刷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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