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推開門,在門口站住了。
我正坐在桌前,擡起頭,看見父蒼白的鬓發,驚急氣恨的眼
,就慌忙站起來,去找椅子。我的房子,變成學校的小庫房了。辦公桌上堆滿一摞摞教案本和剩下的課本,壘著粉筆盒子,牆角堆著一捆稻黍管帚和葛藤編成的簸箕,地上放著兩只木箱,裝著籃球,杠鈴,跳繩一類
育用具,那把椅子上,也擱著前幾天剛購置回來的羽毛球拍和跳棋盒兒。整個小房子裏,只有我棲身的一塊窄窄的
和一把壞
椅子閑著。我想把那稍好點的椅子騰下來,剛走出一步,父
的巴掌就抽到我的臉上了——
“啪!啪!”連續兩下。
父第三次舉起巴掌的時候,被陪著他走進門來的劉建
校長拉住了。他按著他的肩膀,使盛怒的父
在那把壞
兒椅子上坐下。他說了一席安慰父
也安慰我的話,就走出門去了。
我在淩亂得像個狗窩的鋪邊坐著,垂下頭,挨過抽打的臉頰燒辣辣的。我沒有料到父
會以耳光和我見面,卻也沒有驚慌失措。我第一眼看見他從門口走進來,真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該怎麼向他說明白我的
境,這一切的由來?他的兩巴掌打過之後,我的心反倒安靜了,不必再向他作任何解釋了。我的父
,在我的記憶中,很少對我表示過
昵,微笑都稀少得像旱季的雨星兒,更沒有通常家庭裏父子間的嘻嘻哈哈了。然而他也沒有動過拳腳,沒有像一般粗莊稼漢和兒女們
近時沒大沒小,生氣時又動手動腳,罵出一串串穢言汙語。他不苟言笑,也不打罵,常是冷著臉教給我怎麼說話和待人。今天,他抽我耳光了,兩下。
我坐著,低垂著腦袋,我成了右派,成了打雜的工友,我剛剛被旁人從房梁上的繩套裏救下來……我開不得口。父也沒有開口,我能聽見他很粗的喘氣聲。
父端坐在椅子上, 沒有問我爲啥上吊, 也沒有勸解,用壓抑著的口氣說:“你把我寫給你的那兩字拿出來。”
慎獨!我到師範學校去進修的前一晚,父臨行時寫下的囑言,我後來當作可笑的廢物焚燒了。現在想到這個囑言,我的心猛然一震,更加擡不起頭來,就吱唔說:“畢業時……弄丟了……”
“丟了!哼!丟了!”父悻悻地自問自答,“這下你該明白那兩字的意思了!”
我早就明白那兩字的意思,要謹慎,尤其是單身獨時,一切都要慎重,時時刻刻都要謹慎從事,包括言,也包括行。我的名字是父
給起的,慎行就是這意思;我弟弟的名字也是父
給起的,叫慎言,還是這意思。我在進入師範學校進修以後,父
自幼給我心理上設起的防護堤,被新的生活的
一節一節沖垮了,我既不慎言,也不慎行了。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我從封建桎梏下
胎成一個活潑潑的新人了。現在,父
,以毫不疑惑的語氣說的話,證明了他的正確和我的失敗。叫我想,他此刻有更多的話可以說了,譬如說,如果在說話時慎重地考慮一番,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那麼今天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如果在決定給新任的劉校長提意見之前,慎重地考慮一下這種行動的不好的後果,那麼,今天也就不會落入這種尴尬的局面。如果……那麼……父
完全可以以勝利者的姿態教訓我;如果把我的話在心裏稍微當一點子事兒,那麼也就不會自尋苦吃了。我想,父
一定想這樣說,也完全可以這樣說,可他沒有這樣說,只是問他寫下的“慎獨”的囑言,讓我自己去想想。
“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父沈吟著,“誰都明白這道理,誰也難身
力行。圖得一時饞嘴而染病,圖得一時暢快而招禍……”
我心裏痛苦極了,自從遭禍以來,我耳朵裏灌進的全是嚴厲的批判反駁的正言義辭,沒有一個人解析我的提意見的真實動機。現在,父用他的
事哲學來替我刨根溯源時,我仍然不能服氣,心裏有一個可憐的聲音在叫著“冤枉”。我對父
說:“‘鳴放’會上,縣長,教育局長,都到會上來作報告,動員我們要‘大鳴大放’,‘幫助
整風’,‘是每個
員和幹部的革命責任心強不強的大問題’。我是人民教員,革命幹部,又是預備
員,怎能不聽
的話呢?我……”我又說不清了。
“我一輩子只求自己善獨身,不問人過。”父
說,“我管不了別人:哪怕男盜女娼,我也無力管約。我只求自己做一個正人君子……”
“章上批評的就是這樣的思想。”我不能同意父
的活,抱屈地說,“
要求每個
員要開展積極的思想鬥爭,不能不是潔身自好,我是預備
員,我聽
的話……”
“這個話你該問自己,怎麼回事?”父並不覺得我有什麼委屈,反而直挖我的心底,“我不是預備
員,不懂
的規矩;你是,你也懂,你說爲啥?”
我說不清爲啥。我虔誠地擁護“大鳴大放”和“反右派鬥爭”,卻沒有想到自己會是一個右派。我自己成了右派,也沒有絲毫的異議懷疑反右鬥爭的偏頗。這樣,我于痛苦之中。即使
于痛苦之中,也不能重新接受早已聽得心煩耳膩的父
的
世哲學,經從我心裏被蕩除出去的陳腐發黴的東西了。但是,不管造成我的這種結局和
境的原因如何解釋,而結論卻正好證明了父
的正確。
“我也不想再說這事了,說也遲了,無用了,于事無補了。”父此刻平靜下來,一種世故的平靜,“我想過了,君子不吃後悔葯。你也甭太難過。不能做先生,那就當農夫。回鄉務農,自食其力。‘人到無求品自高’哇!”
我苦笑一下,告訴他,新社會的人民教師,是有組織兒的,不像舊社會做私塾先生,願意受聘即去,不願受聘就不幹,一切要聽從教育局的調撥安排。
“那麼,現在安排你做什麼事?”
“打鈴,掃地……”
“打鈴掃地就打鈴掃地,總沒判你死刑吧?”父倒顯得不大在乎,“你願意打鈴掃地就在學校打鈴掃地,不願意打鈴掃地了回家去務農。你要再想死,先給我招呼一聲,讓我跟你娘先死,你把倆老人埋葬了,再死不遲。讓我跟你娘給你擡棺下葬,你良心上能過得去?”
我的心裏陣陣發酸,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我們父子間平時很少這類骨肉情長的交談。我看見了他的白發,他的蒼老的臉,雖然像過去一樣嚴峻而死板,畢竟因爲垂暮的神令我醒悟出自己對家庭責任了。我真想放聲痛哭一場,無遮無掩,痛痛快快地放開喉嚨大哭一場。
“我沒有力氣來搬你的屍首了。 ” 父淌著淚,卻說著這樣淒慘絕情的話,“我也不會讓楊徐村的鄉
來搬屍。你日後怎樣活人,自己想想吧!我的話你不聽,‘子大不由父’。……
藍袍先生這下該信我的話了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