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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袍先生》我的那間小房子

陳忠實作品

  牛王砭小學座落在一道砭坡下,門前是一條小河,砭坡上排列著大大小小幾十個村莊。緩坡上是縱橫擺列著的極不規則的田地。陡坡上生長著一歲一枯榮的雜草酸棗棵子。那些隨chu可見的紅石子堆砌的卯坎,一年四季都躶露著幹燥的紅se,令人看了難受。村莊周圍那些低窪的土層厚而shui分足的地方,一團團桃杏的花雲,象征著這貧瘠砭坡地帶四季中最輕松活潑的季節,冬天裏有大雪降落的日子,這貶坡也會呈現出剛柔互濟的氣魄。頂入不得眼的是夏末秋初,一場曠日持久的幹旱,把坡地上的草木渴死了,幹枯了,樹木早早落了葉子,玉米苗兒尚未抽出纓花來,就拔掉喂牛了。整個山坡上,像火燒火燎過一樣,看去使人難受。

  只有學校門前的這條河川,一年四季裏都使人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美的韻味。即使在幹旱炙烤得貶坡上到chu冒煙起火的焦灼時節,河川裏也生機盎然。

  一條條自流灌渠,把河shui曲曲折折地引進玉米地、棉花田和瓜園裏。一架架黃牛或青騾拉著的叮當叮當響著的解放式shui車,把清涼的地下shui車上來,灌進剛剛顯旱的田地。

  我常常打開後窗,坐在我的小房子裏,看砭坡和河川四季景se的自然轉換。

  學校座南向北,三排土木結構的房舍,用木橼裹打起來的黃土圍牆上,春天有小草小蒿冒出來,入夏稍遇幹旱,便率先枯死。校園裏有粗大的洋槐,蔭涼極厚,春五月的洋槐花香透校園的每一個角落,晚飯後常有教師在樹蔭下品茶或下棋。三排房舍,教室與教室之間夾著教師的寢室兼辦公室,因爲房舍欠少,皆是三人或四人一室,一人一張chuang,一張辦公桌,中間只留一個走道出入。似乎沒有誰嫌太擠,條件限製,只能如此。只有校長劉建guo一人一室,因爲是一校之長,負有某些秘密的工作責任的需要,大家也沒有異議,也更不會說成特殊化。

  我最初在後排的一間房子,因爲是小學高年級的班主任,所以稍爲優待,三人一室。初年級的老師和科任老師,一般是四人聚居。自從我當了右派以後,就搬出了那個三人一室的辦公室,頗有點依依不舍。三人雖然擁擠點兒,因爲脾氣相投,chu得挺和睦,早晨不怕睡過頭,晚上熄燈後可以聊天聽閑話,從來不覺得孤寂。

  學校的東邊,有一排坐東向西的小房子,不作教室,只讓人住的小房間。南頭兩間是竈房,接住兩間是shui房,第五間就是我後來搬入的房子。第六間是原來的工友韓民民的住房,他因爲我的替代而升爲事務員了,最後一間是炊事員的住屋。

  韓民民是從農村招聘的工友,只在掃盲班裏粗識一些常用字,會撥算盤珠兒,人卻極靈聰。除了打鈴搞衛生,因爲上級沒有撥調專職事務員,每逢開學結業的大忙日子,常是韓民民幫助買課本以及教案、粉筆、墨shui一類雜物。他最喜歡的是替校長劉建guo傳達開會或什麼臨時通知,到各個房子去說一遍。小夥子年青,有點愛面子,常在上yi口袋裏cha兩根鋼筆,小分頭用shui抿得熨熨帖帖,努力要把自己提高到一個教員的規格,而不致使人覺得他不過是勤雜工。我的落難,使他得到了做夢也想不到的天賜良機。我來打鈴、燒shui、掃地之後,他就成爲專職事務員了。他住在隔壁,雜物卻依舊堆在我住的房子裏,不騰不挪,每逢給教員發教案、粉筆和笤帚,就到我住的房子裏來拿。令我感到安慰的是,他尚相信我這個右派不會破壞公物,也不擔心我偷盜。

  “徐慎行——”他過去一直稱我徐老師,說不上尊敬,這是學校裏教師之間的習慣稱呼。現在他直呼其名了,我也能想得通,“我在供銷社把炭買好了,你去拉回來,這是票據。我還要去……”要去辦的事自然很多,他很忙。

  我就拉起那輛學校裏甚爲寶貴的架子車,從牛王砭供銷社把炭拉回來。

  每一次我做改造彙報的時候,第一個站起來說我交待不徹底的總是韓民民。他說某日某次我的鈴兒晚打了整整一分鍾,又說某日我打掃過的廁所裏把髒物遺在了站臺上,還有某一回的開shui沒有足滾。他是看見劉校長把ji蛋沖成了一碗糊湯得到反證的,因爲足滾的開shui沖出的ji蛋是呈絮狀的。他的揭發往往使劉建guo顯出不耐煩,大約是他的討好太顯露,又在衆人面前,而且討好討不到向上。不管怎樣,我也無法記清某日某次的鈴兒是否准時,shui是不是足開,廁所裏是否遺落下髒物,我都一律做出誠懇接受的姿態:我一定改正,歡迎大家監督……

  出門幹活,閉門思過,誰的房子我也不想去,怕因此而玷汙別人,于自己也惹是生非。我關住門,躺在窄窄的chuang鋪上,看吊著蛛網的頂棚,看房子裏堆得滿滿的雜物,廢棄的粗壯的麻擰的井繩,破了口的蔫癟的籃球,散了架的克朗球盤,缺杆少珠兒的毛算盤,都從牆壁上,地角裏,桌子下朝我瞪著可笑的眼睛。我初來時的寂寞,而今覺得這堆積有用和無用物品的小庫房,是我借以安身立命的最恬靜的角落了。

  如果韓民民推門進來取什麼東西,我立即從chuang上翻起來,站到地上,等著他取到東西走出門去,我再閉上門。他進這間小房,從來也不打招呼,推門而入,端直而出,如入無人之境,我也不覺得他對我有什麼不恭。我有一條理由可以排解這種疑惑:房子本來就是韓民民的庫房,他進自己的庫房,自然不必敲門或打招呼這一套麻煩手續了。

  我躺在chuang鋪上,不由地思索回味我的父qin給我起下的這個名子:慎行,由此又連想到弟弟的名字慎言,以及父qin臨別時囑咐我的座右銘:慎獨。言語和行爲,在一個人單身獨chu的時候,應該慎而又慎,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意思,我只有現在才ti味到它的顛撲不破的正確xing。回想在師範學校的生活,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我多麼輕狂啊!想唱就唱,想說就說,想玩就玩個痛快,簡直跟瘋了一樣啊!如果我當時起碼在心裏給父qin的囑言保留下一個小小的角落,在“鳴放”會上有一點警策的作用,我就對自己的言論謹慎了,就不至于說出劉建guo“好大喜功”的意見來,就不會有今天的這種蹲不下又站不直的難受chu境了。

  我如果徹底被打成右派,不是“中右”,跟右派們一起勞改,也許豬崽不笑老鴉黑了。唯其因爲我是“中右”,比右派在xing質上有輕重的差別,倒成了糟事,把我繼續留在學校使用,改造,生活在許多好人中間,我就愈加顧影自憐了。我的ti會是,站不直也蹲不下的這種屈tui彎腰的姿勢,比站著或蹲著都更難忍受,大約是人的姿勢中最難耐久的一種姿勢了。

  我再不能不慎言慎行了。

  我取出筆和墨盒,墨盒幹涸了,毛筆也幹涸了,用shui泡一泡。我找到一塊書頁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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