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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老太》跌落

陳忠實作品

  在社會上顛跑慣了也更多經見過大世面的人,一旦不得不把自己封閉在冷清的小院裏,那種寂寞和慌亂簡直是不可忍受的。梆子老太關緊後門,又閉了街門,決心不複到村巷裏去走動,工分也不想掙了。

  景榮老五出工去了,女兒早在四五年前婚嫁了,成了別人家裏的一位成員了。兒子也在三年前娶下媳婦,因爲婆媳關系不和睦,分家另過了,搬到村子東頭的新莊基上去了。屋裏現在剩下她一個人,沒有一絲聲息,老鼠公然在大白天也敢于在屋裏穿遊。

  透過窗戶,可以看見藍天上紋絲不動的白雲,伸到屋脊上空的綠se的樹梢,南坡上泛綠的梯田。春天給自然界帶來了繁榮,給梆子老太帶來的卻是淒風苦雨啊!

  可是,梆子老太畢竟生活在梆子井的村巷裏,無法把自己與世隔絕。輕柔的帶著草木的清香氣息的春風,從窗孔和門縫裏吹進來了,街巷裏的說話聲,女人們的尖笑聲,男人們打渾罵俏的聲音,還是越過土打的圍牆,傳進小院裏來了。她聽了心煩,煩一切人的一切聲音。那架在樹杈上的大喇叭,把許多使她煩惱的消息傾瀉下來,梆子老太仍然不能求得一個心裏安靜的去chu

  平反大會以後的整整三天裏,白天晚上,梆子井村的男女老少,掂著煙袋,抱著娃娃,趕到胡振武家裏去看望。臨近村莊裏的熟人,也有不少男人們走進梆子井村來,端直朝胡振武家的門樓走去。胡振武家遠遠近近的qin戚,提著ji蛋和燒酒,也紛紛趕來慶賀了……

  胡振漢兩口子,在搬進退賠的那三間瓦房的時候,居然在門口放了一長串鞭炮……

  胡學文家來了兩位戴眼鏡的記者,說是他曾經發表過文章的那家報社專門派人來訪問,記者鼓勵他重新開始寫稿,文藝政策也放寬了……

  平反會後的第三天,就有人給胡選生介紹下對象,把女方引來和胡選生見面了……

  梆子井村的生活亂了腳步,變得沸沸揚揚的一番景象了,被柴禾垛子,糞堆和樹木充塞著的街巷,由蔥綠的小麥,棉苗和稻禾覆蓋著的田野裏,到chu都議論紛紛,傳說著稀罕事。

  梆子老太卻出不得街門了。

  梆子老太百思不得其解,怪她的什麼呢?她錯在哪裏呢?難道不是“四清”工作隊隊長qin自跑到她家裏,千方百計鼓勵她揭發出胡振漢的“四十一車紅苕”的事嗎?她當初記下這個數字的時候,不過是出于好奇,而決沒有想到後來去揭發。她當貧協主任,難道不是衆人舉拳頭選舉的嗎?她當臨時領導小組組長,難道不是那兩位解放軍的命令嗎?讓她抓對階級敵人的鬥爭,難道不是各級領導每一次會議布置的要求嗎?她從公社到地區逐步去“講用”,難道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事嗎?現在,梆子井村的莊稼人,不管這些事情是誰布置她做的,而只知鄙夷地朝她翻白眼了!

  大隊會計花兒,尖著嗓子幾乎天天晚上在大喇叭上宣布通知,有縣上的,也有公社的,還有梆子井大隊自己開會的通知。有的通知支書胡長海參加,有的通知剛剛被衆人擁上臺的胡振武參加,獨獨沒有通知梆子老太參加的會議。貧協主任被閑置下來了,梆子老太被各級政府遺忘了,冷落了。十余年來,她在縣、社兩級參加了多少次各種名稱的會議,會議多得她都開煩了。現在,十天半月裏沒有她出去開會的一次機會,似乎于生活裏嚴重地缺少了什麼。聽著別人去這裏那裏開會,她心裏很別扭,覺得自已被冷落到這樣的地步,簡直活不下去了。

  她有一肚子想不通的問題,決計到公社去找dang委常書記問一問,現行的政策到底是啥政策?適逢花兒在當晚的廣播中,通知貧協主任到公社去開會,正好。

  梆子老太早早來到公社,端直坐到公社小禮堂的前排靠背連椅上。這是公社dang委常書記qin自主持的會議,足見其重要了。梆子老太不會寫字,就集中精力,努力去聽。

  萬萬沒有料到,常書記宣讀的文件,竟然是在農村各級政權中取消貧下中農協會這個機構的內容。文件說,以後再不提貧下中農這個說法,只說社員……梆子老太耳朵裏嗚嗚嗚響,懷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

  就是在這個小禮堂裏,常書記多少次強調過,要依靠貧農下中農,抓緊階級鬥爭這根弦呀!他現在卻念著一份要取消貧協的文件,難道把他過去說過的話都忘記了嗎?

  不管梆子老太想得通或想不通,常書記宣讀的文件,卻是省委鄭重其事發下來的。常書記一邊念著文件,一邊作著解釋。梆子老太心裏亂糟糟的,耳朵裏亂嗡嗡的,一句也聽不進去。臨近坐著的幾個貧協幹部,叽叽咕咕在小聲議論,也是料想不到又不大想得通的話,夾雜著牢騒。她似乎受到鼓舞,在常書記要大家討論的時候,第一個開口發言了。

  “毛主席說,沒有貧農,就沒有革命。”梆子老太像受了委屈,委屈得幾乎要流淚了,口氣卻是怒沖沖地質問,“老人家去世了,說過的話也不算數了?”

  “黃桂英同志很直爽,把自己想不通的話直言提出來,這很好嘛!”常書記不惱也不怒,笑嘻嘻地說(梆子老太簡直不能容忍這種不經心的輕松的笑),似乎早有思想准備,不慌不忙地瞧瞧衆人,又笑著問,“黃桂英同志,你知道不知道,主席講這句話,是在哪一年?”

  “‘四清’運動那年講的嘛!”梆子老太song有成竹,不加思索,tuo口而出道,“主席剛講下十來年,就不管用了呀?”

  有幾位年輕的貧協幹部吃吃笑起來,他們大約知道梆子老太說錯了,而且錯得太遠了。

  “你大概是‘四清’當中才聽到主席的這句話。”常書記不笑了,表情莊重。他在農村工作好多年,此類笑話早已不足爲奇。對于沒有文化的農民,這種情況是正常的,像見多識廣的城裏人分不清谷子和糜子一樣正常。他耐心地解釋說,“這句話,主席是在一九二七年講的,離今天五十多年了。‘四清’運動當中重新喊響起來的。”

  “不管哪一年,總是他老人家講的話。”梆子老太不僅不窘,反覺得理直氣壯,“現在不管用了嗎?”

  “五十多年前,地主階級統治中guo鄉村,貧農受壓迫,貧農是dang領導的革命的中堅力量。五十年後的今天,鄉村裏是共産dang領導了,搞農業現代化建設,要團結全ti農民群衆,治窮致富。情況和形勢早已發生了根本xing變化,同志們應該想得通……”

  “我想不通!”梆子老太積聚在song間的悶氣,終于壓不住了,把她在自家小院裏關門自守時想到的問題,捅出來了,“現在是:五類分子張狂咧,貧下中農不香咧……”

  “黃桂英同志的這個話,我在其他村裏也聽到過。”常書記仍然不動氣,倒顯得老練而寬容,但是卻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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