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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家小院》第2節

第2小節
陳忠實作品

  [續康家小院第2節上一小節],不說了。”吳三轉過臉,“勤娃兄弟,你也甭記恨……老哥我一時失言……”

  怪得很,窩聚在心song裏一整天的那些惡氣和憤怨,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勤娃瞟一眼滿臉憨笑著的吳三,不好意思地笑笑,表示自己也有過失。他低頭燒鍋,看來吳三是個急xing子的熱心人,好莊稼人!他把爸爸稱老哥,把自己稱兄弟,安頓的啥班輩兒嘛!反正,他是把自己往低chu按。

  “這是兩把挂面,這是工錢。”吳三的聲音。

  “使不得!使不得!”父qin慌忙壓住吳三的手。

  “你爺兒倆一天沒吃沒喝……”

  “不怎不怎……”

  勤娃再也沈默不住,從竈鍋間跳起來,幫著父qin壓住吳三的手:“三叔……”

  第二天,吳莊一位五十多歲的鄉村女人走進勤娃家的小院,臉上帶著神秘的又是掩藏著的喜悅,對康田生說,吳三托她來給勤娃提qin事,要把他們的二姑娘許給勤娃。鄉村女人爲了證實這一點,特別強調吳三托她辦事時說的原話:“吳三說,咱一不圖高房大院,二不圖車馬田地,咱圖得康家父子爲人實在,不會虧待咱娃的……”

  按照鄉間古老而認真的訂婚的方式,換帖、送禮等等繁章褥節,這門qin事終于由那位鄉村女人作媒撮合成功了。康田生把裝在亡妻木匣裏那一堆銅元和麻錢,用紅紙捆紮整齊,交給五十多歲的媒婆,心裏踏實得再不能說了——太遂人願了啊!

  婚事剛定,壯丁派到勤娃頭上。

  “跑!”康田生說,“我打了一輩子土坯,給老蔣納了一輩子壯丁款,現時又輪著你了!”

  勤娃擰著眉,難受而又慌恐:“我跑了,你咋辦?”

  “你跑我也跑!”康田生說,“哪裏混不下一口飯?只要扛上木模和石夯!”

  勤娃逃走了。半年後,他回來了,對村裏惶惶不安的莊稼人說,解放了!連日來聽到南山方向的炮聲,是迫打guodang軍隊的解放軍放的。他向人們證實說,他肩上扛回來的那袋洋面,是在河邊的柳林裏拾的,guo軍失敗慌忙逃跑時撂下的……

  日日夜夜在心裏挂牽著的日子,正月初三,給勤娃婚娶的這一天,在緊迫的准備,焦急的期待中來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涼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莊稼院裏,就要有一個穿花衫衫,留長頭發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兒子勤娃,無論從田野裏勞動回來,抑或是到外村給人家打土坯歸來,進門就有一碗熱飯吃了。這個女人每天早晨起來,用長柄竹條掃帚掃院子,掃大門外的街道,院子永遠再不會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貓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臨了(有幾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歸來,在小院裏發現過它們的爪迹和拉下的帶著毛發的糞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說,過不了幾年,這個小院裏會有一個留著毛蓋兒或小辮的娃娃出現,這才算是個家哩!在這樣溫暖的家庭裏,康田生死了,心裏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擔憂羅!

  鄉qin們好!不用請,都擁來幫忙了。在小院裏栽樁搭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進進,快活地忙著。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時間多,在屋的時間少,和鄉qindang們來往接觸少。人說家有梧桐招鳳凰,家有光棍招棍光,此話不然。他父子一對光棍,卻極少有人來串門。他爺兒倆一不會耍牌擲骰子,二不會喝酒遊閑。誰到這兒來,連一口熱shui也難得喝上。可是,當勤娃要辦喜事的時候,鄉dang們還是熱心地趕來幫忙料理。解放了,人都變得和氣了,熱心了,世道變得更有人情風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罷早飯就來了。他們知道mei夫一個粗大男人,又沒經過這樣的大喜事,肯定忙亂得尋不著頭緒,甚至連勤娃迎qin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們屋裏長大,和娘老子一般樣兒。他們早早趕來爲自己苦命早殁的meimei的遺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覺得自己無事可幹了。他哪裏也cha不上手,只是忙于應付別人的問詢:斧頭在哪兒放著?麻繩有沒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頭扔到什麼鬼旮旯裏去了。麻繩找出來的時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絲絲。問詢的人笑笑,幹脆什麼也不問,需要用的家具,回自家屋裏拿。

  康田生閑得坐不住,心裏也總是穩不住。老漢走出街門,沒有走村子東邊的大路,而是繞過村南坡梁,悄悄來到村東山坡間的一條腰帶式的條田上。那塊緊緊纏繞著山坡的條田裏,長眠著他的亡妻,苦命人哪!

  墳堆躺在上一臺條田的楞根下,太陽曬不到,有一層表面變成黑se的積雪,馬鞭草、蒼耳、芨芨草、蒿子、枯幹的枝葉仍然保護著墳堆。叢生的積樹枝條也已長得胳膊粗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條田邊的麥苗上坐下來,面對亡妻的墳墓,嗫嚅了半天,說:“我給你說,咱勤娃明日要娶qin了……”

  他想告訴qin愛的亡妻,他受了多少磨難,才把他們的勤娃養育大了。他給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繞西安城牆壘一匝。他流下的汗shui,能澆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馬亂、疫癘蔓生的鄉村,把一個兩歲離母的勤娃抓養成小夥子,夠多艱難!他算對得住她,現在該當放心了……

  他想告訴她,沒有她的日月,多麼難過。他打土坯歸來的路上,不覺得是獨獨兒一個人,她就在他身旁走著,一雙憂郁溫存的眼睛盯著他。夜裏,他夢見她,大聲驚喜地呼叫,臨醒來,炕上還是他一個人……

  四野悄悄靜靜,太陽的余輝還殘留在源坡和藍天相接的天空,暮霭已經從南源和北嶺朝河川圍聚。河川的土路上,來來往往著新年佳節時月走qin訪友姗柵歸來的男女。

  康田生坐著,其實再沒說出什麼來。這個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養的人一樣,有著豐富的內心感情活動的莊稼漢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于使用she頭表達心裏的感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話非說不可:“你放心,現在世事好了,解放了……”

  他想告訴她,康家村發生了許多亘古聞所未聞的嚇人的事。村裏來了穿灰製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幹部,叫同志,還有不結發髻散披著頭發的女幹部。財東康老九家的房産、田地、牲畜和糧食,分給康家莊的窮人了。用柳木棍打過他屁gu的聯保所那一夥子惡人,三個被五花大綁著押到臺子上,收了監。他和勤娃打土坯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再不用繳給聯保所了……

  他歎息著:你要是活著,現時該多好啊!

  康田生發覺鼻腔有異樣的酸漬漬的感覺,不堪回想了,揚起頭來。

  揚起頭來,康田生就瞅見了站在身旁的兒子勤娃,不知他來了多久了。

  “我舅ma叫我來,給我ma……燒紙。”勤娃說,“我給我爺和我婆已經燒過了,現在來給我ma……”

  唔!真是人到事中迷!晚輩人結婚的前一天後晌,要給逝去的祖先燒紙告禱,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靈,又是祈求祖先神靈佑護。他居然忘記了讓勤娃來給他的生母燒紙,而自個卻悄悄到這裏來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點著了一對小小的漆蠟,cha在墳堆前的虛土裏;又點燃了五根紫紅se的香,香煙袅袅,在野草和積樹的枯枝間缭繞;yin紙也點燃了,火光撲閃著。

  勤娃做完這一切,靜靜地等待yin紙燒完。他並不顯得明顯地難受,像辦普通的一件事一樣,雖然認真,卻不動情。康田生心裏立即躥起一gu憎惡的情緒。想想又原諒自己的兒子了。他兩歲離娘,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模樣,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著閃閃的蠟燭,缭繞的香煙,yin紙躥起的火光,心裏湧動著,不管兒子動情不動情,他想大聲告慰黃泉之下的亡靈:世道變了。康家的煙火不會斷絕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日子開始羅!祖先諸神,盡皆放寬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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