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九哥是一片風景第一節上一小節]許多,還帶著一個蠻子老婆和一雙兒女。分了責任田,二哥就出去做生意了。過了一年多,我們才知道他做的生意就是從外省往回販女人。
二哥每回領女人回來,光棍們就聞聲而來,掌握錢匣子的光棍的長輩來了,只負責品頭論足的大姑娘小媳婦也來了,看熱鬧的孩娃們也來了,坐的站的蹲的遊走的撐破了屋脹滿了院,說笑聲炸出一片又一片熱鬧來。光棍漢們說是來看外鄉女人,其實是叫聽外鄉女人。堂屋已擠滿了高矮胖瘦的姑娘媳婦,光棍們心裏再猴急,也不過只能伫在二哥家堂屋門前的青石搭腳上,急切切地朝影影綽綽的堂屋裏睃一兩眼兩三眼,撈都沒撈到個外鄉女子的面目。于是又踅到東廂房房檐下,挨著牆根一溜蹲著,擡頭眯眼嘬著二哥散下的帶把香煙。這時,便有寨子裏口齒伶俐、最愛抛頭露面的上了點年紀卻又不顯人老珠黃的媳婦給光身漢們講外鄉女人。這一回是白三嫂主講,她朝黑黑白白粗粗細細的一排光棍日過去,嘴裏鴨一般的聲音就響了。
“龍成、狗剩、三尖、磨眼,你們這些過了四十的,我看就別湊這熱鬧了。”
“爲啥?”
“不爲啥,”白三嫂笑道,“高老二這回可真是下了力氣,不知從哪裏撈出這兩個蔥樣的人兒。一個十八,一個十九,你們領回去,是當爹呀還是當男人?”
“不中不中,”有人便說,“過了四十,大年二十八看曆頭沒幾天啦。再說呢,總是先熟了大麥再說小麥吧?”
又有人接道:“又不是高老二擺賒飯攤子,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比的是腰裏揣的鼓不鼓。”
白三嫂冷冷一笑:“買回去,你們守得住?包不准弄回個織綠頭巾的。”
長生竄進院子,也到堂屋門口拽了一陣脖子,踅過來說:“白三嫂,人看毬不清,你比劃比劃,我聽聽先過耳朵瘾。”
白三嫂就說:“秀秀你們還都記得吧?十八那個不比秀秀差,腰怕是還細上寸把哩。眼嘛,比秀秀溫。你不是說人不過三十不找外路人嗎?”
長生打趣道:“熬不住呀,你那又不讓白上。”
白三嫂就追上長生滿院子跑。正鬧著,九哥鑽進了人群。一直和幾位叭嗒著旱煙袋的老漢私語的二哥看見九哥,怔了一下,站起來迎上去道:“老九,你是來看熱鬧呀還是也想選一個?”
九哥嗫嚅著:“我,我呀,看看,看看。”
白三嫂盯著九哥上看看下看看,嘴裏啧啧連聲:“九哥呀九哥,你真是個沒福人。錯過這個叫金蓮的外鄉子,你恐怕打兩燈籠,也難在世上找個像秀秀的姑娘了。嫂子我可記著當年秀秀走時你發誓賭咒樣的話,你定要娶個強過秀秀的女人。可異你如今連套像樣的行頭也置不起了。”
九哥扯扯嘴角笑笑:“我看看,看看再說。”
我們都沒想到九哥也是來相媳婦,覺得九哥肯定出不起二哥要的那盆血。高富仁的兒子終于落到只配看人娶女人而且還是外鄉女人的田地了,世態炎涼真的不假。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九哥真的有點錢,二哥能忘了高富仁當年逼他背井離鄉的往事麼?怎麼看,高老二都沒有這個肚量。正這麼想著,二哥已經開始折磨九哥了。
二哥說:“老九,二哥我能有今天,全仗老支書當年教導。我呢,也不是那忘恩負義的人,總想找個機會報答報答。白老三家的眼毒,竟看出這個金蓮像秀秀。不瞞你說,我正是看金蓮橡秀秀,才費盡心思把她領來的。人,我讓你看個夠,滿意了,咱兄弟倆講個說法,這筆賬我全賒,你出個月利就中。”
九哥仍笑著說:“我看看,看看。我不會賒賬的,更不想借高利貸,我爺就死在驢打滾上。”
“那你就看吧,”二哥鼻子哼哼,轉身叫來南腔北調的媳婦,吩咐說:“他們都想現在就看看人,又都不想和娘兒們擠一堆,你帶金蓮和銀玲去趙河邊看看風景,聞聞咱這裏的槐花苦香。這苦香味日怪,”轉身對男人們說,“我就是忘不掉這日怪的香才回來的。你們可看仔細了,個兒高的叫金蓮,看看我是不是在騙九哥。九哥你也看清了,看上了改口也不要緊,賬,我照賒。”
九哥固執地回答:“我不會賒賬的。”
明知九哥吃不起羊肉,卻要讓他聞夠羊肉的膻腥,二哥這種整法,太不地道了。我們都看不過眼,卻又不好說什麼,好奇地看著二哥媳婦帶著兩個外鄉女人,緩緩穿過院子,朝河堤上的槐林走去。那個叫金蓮的,確實有一種能比過秀秀的風采,九哥已經在吞咽唾沫了。
二哥說:“人你們都看了。我先問問九哥,這金蓮像不像秀秀。”
九哥艱難地說:“像,比秀秀腰還細,眼也不冷。”
二哥對另幾個光棍說:“你們先別和九哥爭,不然,你們娶了金蓮,九哥整日看著,心裏也不好受。”
九哥黑葯丸一樣深嵌在眼窩中的兩顆眼珠放著電閃一樣的光芒,右臉銀元大的疤疤脹得鮮紅,這是那場大火給他留下的印記。他望著二哥說:“二哥,你說個數吧。”
我們都仿佛聽到了二哥嚯嚯的磨刀聲。
二哥說:“我要細說帶金蓮回來的難,那是我這當哥的對弟弟訴苦,當哥的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咽,不說了。只說說走的路吧,爲了讓她死心踏地跟我回來,我帶看她去重慶去成都下昆明下廣州從廣州到武漢,費了一個半月時間。”
有人話道:“你別說這些,說多了,九哥要多心吃了你的過
面,雖說想想都是這回事,可這種事還是藏著掖著的好。”
二哥便指天發誓:“天地良心,除了爬山拉過金蓮的手,我再沒碰過好別。我確實不恨老支書,沒有他我能有今天的日子嗎?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帶出來的人,她們的爹
都同意的。這個同意,那是用兩千塊買的。車票也漲了,住店也漲價了,日他
啥都漲了。生意都不好做呀。”
九哥忍不住了,追問一句:“二哥,你說個數吧。”
二哥伸出五個指頭,輕輕吐出兩個字:“五千。”
這兩個字引出一片咂嘴聲、歎氣聲。
二哥忙解釋說:“我知道時下不是這個價,可九哥的家境大家都清楚,他又不願出月利兒,賒給他就這個數,十年八年能還不能還,還說不准哩。我實在是不忍心看著九哥這麼過下去。”
九哥急忙接過話頭:“二哥,你說這話不反悔嗎?”
二哥說:“我五尺高的漢子,當著全寨老少爺們,紅口白牙吐出的字兒,能像放屁嗎?你若是身上沒一文錢,就留個畫押字據,人你可以立馬領走。”
九哥把懷裏的塑料包掏出來,扔在二哥面前的青石方桌上:“二哥,我謝射你了。這裏是六千八百塊,給你留五千八,多的八百塊,五百塊算是我謝你的,那三百塊讓二嫂幫金蓮和我買幾件裳。那一千塊,我拿回去買張
,買幾件家具,剩多剩少請老少爺們賞臉喝頓酒。”
二哥將信將疑打開厚厚的塑料紙,裏面果真是一捆又一捆各種面值的錢。
這天晚上,女人帶著孩子回去歇息了,男人們卻都不肯離開,都留在二哥的院外飯場裏,把各種煙吸出一片繁星樣的暗紅,圍著九哥和二哥說下去。我們心裏都在用秤稱著這一日發生的事情。二哥紅口白牙掙了幾千塊錢,我們都沒多細想,這碗在刀口上行走的飯,不是誰想吃就能吃得到吃得順的。關鍵是九哥的生活十分耐嚼。分田到戶以後,四年時間有九哥拿出的積蓄,五六口之家大半是能辦到的。可這筆巨款由九哥一人拿出,就不能不叫人吃驚了。一個人,一畝三分四厘責任田所能蘊藏的力量,把我們都擊倒了。如果沒有當年那場大火,如果沒有九哥的死,九哥拿出這筆錢,肯定會讓我們厭惡甚至仇恨的。事實讓我們感到羞愧,在這幾年裏,我們真的已經把九哥看成一個廢物,一個聖人蛋。
九哥在自己簡單的婚禮上喝醉了。他應該喝醉一次。他靠自己的雙手真的就娶到一個比秀秀腰細、比秀秀眼溫的女人,真該大醉三天的。九哥能有這個結果,真的讓人替他高興。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僅僅是九哥七折八彎故事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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