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九哥是一片風景第三節上一小節]眼望哥哥之類的異鄉情歌。百人百情,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反正我們沒把珍珍望著九哥時眼裏盛滿的東西和書本上、電視裏常蹦出來讓我們眼饞的愛情看成一回事。厮混熟了,我們免不了要問珍珍娘家的家境,丹鳳的物産情況,重點是想打聽她爲啥要回來。珍珍說娘家的家境並不差,丹鳳的物産要比涅陽還豐裕一些。我們聽了都半信半疑的。珍珍說,九哥是個好男人,一個女人幾輩子不一定能遇上一個,所以就回來了。我們就想了那次聽房的事,別有用心地問:“九哥的好你咋檢驗出的,頭一天你還給他一悶棍哩,又睡兩晚就睡出來好來了?”珍珍說,頭上的血包是自己打的,那幾天他沒碰過我,我要回丹鳳,是他送我去的車站,能做這些事,不是個好人麼?我們心裏都覺得這是美好的編排,嘴上卻說,哦,我們還沒發現九哥是個活雷鋒哩。珍珍偏要較真兒,進一步解釋說好當時騙了九哥,最終卻看出了九哥的好心腸。我們只有哦噢哦噢地應著,心裏更是不信。
秋天裏,高王寨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兩輛汽車拉著警笛呼嘯著駛進寨子,下來一群警察,秋風掃落葉一樣把寨子裏十一個老少外鄉女人都揪到汽車裏。很快,我們就知道了事情的原由:二哥和二嫂販人時被抓了,公安局是來解救被拐賣的女人的。車上來了五個外鄉女人的人,其中包括穿著一身筆挺黑西服的珍珍爹。
人相見,免不了抱頭痛哭一番。然後,一個帶短槍的警察對圍觀的人宣布政策:外鄉女人去留,完全由本人決定。三個孩娃都上了初中的女人從車裏走下來,哭天喊地,埋怨公安局咋不早來幾年,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還折騰個啥,表示留下來熬著。長生瘋了一樣撲向汽車,要先貴把兒子給他留下,公安冷冷地把他推開,說,按規定孩娃跟爹跟
由孩娃自己決定,可你的娃娃不到兩歲,只能跟
走。這時候,珍珍掙
了父
的手,跳下汽車,珍珍爹忙跟著跳下,又去拉珍珍。我們這才看見珍珍根本沒有哭!
“爹,我和她們不一樣,你在這裏住幾天再走吧”。
“珍珍,人販子高老二說把你賣了二千塊錢二萬塊磚,這是當牲口哩,你跟我回去吧”。
“那是第一回,這次我是自願嫁給九哥的。你別逼我,你逼我這輩子就不回丹鳳了。”
白三嫂走過去拽拽呆雁樣的九哥:“還傻立成電線杆子弄啥!快去叫聲爹,要不生了娃缺舅少外婆的不美氣。想不到珍珍真的是看上你這個人哩。”
九哥蹭過去,怯怯地叫了一聲:“爹——,你就住幾天再走吧。”珍珍挪兩步,吊著九哥的膀子站著,笑吟吟地說:“爹,住幾天吧,你看看我們的窯場。”
珍珍爹看看九哥看看珍珍,幹咽一下:“我有個黑包在車上,我去拿下來”。
白二嫂子鴨叫般的笑聲震動著胖胖的身子:“九哥,還不快去城裏買酒菜!中午我幫你們掌勺。好珍珍呀好珍珍,虧得你留下了,要是走個屌蛋精光,高王寨的臉面以後只好裝褲裆了。”抱住珍珍嗚嗚地哭起來。
我們也如白三嫂這般想,在村長五叔的帶領下,衆星捧月一般把珍珍爹迎進五叔家的新房裏。是珍珍給我們高王寨留了一塊遮羞布,我們能不感激嗎?
珍珍的能幹,我們很快就看到了。臘月間,五間青磚的瓦房就在九哥的老宅地上聳了起來。珍珍伴著陣陣的幹嘔,忙裏忙外地辦年貨。我們很容易想象出來年秋天九哥三口之家殷實富裕的光景。珍珍和九哥間的那份實實在在的恩愛,也著實叫我們眼熱。窯場上,九哥幹完一板活,便有珍珍捧著的半碗冰糖茶候著。寨頭上,珍珍等到出外要賬回來的九哥,總有一兜蘋果和梨吊在九哥的手腕上,在寒冬清冷的空氣裏飄來蕩去。政府提出的小康生活目標,政府倡導的勤勞致富的路徑,不正是九哥珍珍舉手投足裏漸漸伸延漸漸接近的麼?總而言之,我們已經承認九哥是高王寨的一個人物了。如果再經些時日,九哥一定笃定會成爲我們一般莊戶人家生活的樣板。九哥曾是怎樣的落魄,怎樣的一貧如洗,我們一清二楚。這種巨變讓我們重新咂摸著九哥常說的也常讓我們暗自竊笑的一句話:我就不信做不成這—件事。這件事九哥終于做成了。
珍珍提出趁著好時光把窯場的生意做大些,九哥自然沒有意見。整個荒春,高王寨的幾十個男人一天拿九哥發給的五塊錢,一人—天給九哥留下五百到八百塊磚坯。麥梢黃的時候,土崗那裏已壘起了幾十堵坯牆。顯然,一孔土窯一年也燒不完這些磚坯。九哥說,再起一孔窯。珍珍說,要起就起個機磚窯,搞點貸款再買兩臺磚機。九哥就說,珍珍,你的心比我大。珍珍就說:九哥,我想過頭了嗎?九哥連說,沒過頭沒過頭。隔著珍珍的大肚皮,聽了小半夜兒子在肚裏踢騰,九哥一人到南陽看磚機去了。
小麥開鐮了。開鐮一天就遇上了幾十年難見的大雨。雨整整下了一夜。早晨,雨歇了一陣。高王寨的男人女人都湧出寨子往回運頭天放倒的麥子。珍珍忽然想起了那幾十萬塊磚坯,趕緊去了窯場,積已快漫到磚坯牆的腳跟,珍珍忘了自己是個快要生産的人,從窯門裏抄起一把鐵鍬,開始挖另一條排
溝。雨歇了一個時辰,下得更歡了。兩條排
溝仍排不及磚場裏的積冰,磚坯牆開始和積
嘴了。珍珍拖著快要挪不動的
,一鍬一鍬挖著泥,想把一個荒春的勞動果實保護起來。她做得十分投入,心裏在默默禱告老天開眼,根本沒有聽到趙河轟隆隆的漲
聲。滿堤的洪
沖撞著土窯後的河堤,一下一下,就把土窯下面淘空了。珍珍聽到一聲巨大的崩塌響,猛一回頭,土窯已經不見了,河
從河堤上漫了過來,沖撞著磚坯牆。她叫一聲天爺,扔了鐵鍬就往石堆那邊跑,沒跑幾步,一架倒下的磚坯把她砸倒在積
裏。她嘴裏喚著九哥,朝著石堆爬去……
九哥泥人一樣滾爬到窯場,珍珍已經昏死過去不知多久了。珍珍赤躶躶的下浸泡在一窪
中,一只手抓住嬰兒的
,另只手摳住一塊大石頭。嬰兒的小
在
面上時隱時現。那一片
顔
淡紅。九哥撲過去,狼一樣嚎著:“珍珍——珍珍——你醒醒——”
寨裏人聞訊起來,七手八腳把珍珍擡到拖拉機上。九哥抱住珍珍的頭,一聲一聲喚著。白三嫂子也上了拖拉機,喝叱道:“哭啥子哭,還有個悠悠氣,趕緊去醫院”。九哥仍是一聲接一聲地喊,珍珍慢慢睜開了眼。
“九,九哥,是,是個兒子。我,我不該救,救磚……”
白三嫂把雨傘撐高了些:“你省點力氣吧。糟踏個兒子算啥,你把命撿回來,還能生。”
珍珍臉上浮出一層怪異的笑,眼睛忽然間睜大了:“九,九哥,我就要死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你聽見了嗎?我就要死了……”
九哥像是根本沒想到珍珍會死,怔怔地看著珍珍:“死?誰死?誰死你也不會死。”九哥搖著珍珍,“你說你不會死,你說呀!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白三嫂子擡手打了九哥一耳光:“你嫌她死慢了?搖搖搖,你要把她搖散架了,別叫她說話,二子,二子,你開快點。”九哥哭著說:“不是我搖她,是手搖她。珍珍不能死,珍珍死了我咋辦?我不讓她死。”“你是閻王爺呀?”白三嫂子鼻子哼一聲,“人的命,天注定。你不叫珍珍死,她就不會死了?怪念頭。”
“不中!”九哥梗著脖子,“珍珍死了,這世上就再沒有珍珍了。我不讓她死,我決不讓她死。”
白三嫂子眯著眼看九哥:“你有病!誰能抗得過天災人禍?珍珍死了,那是她命薄。”
九哥眼裏就放出了奇異的光亮,一字一頓說:“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摸九哥的臉。九哥捉住了這只手,感到像是握了一塊軟冰,忙說:“珍珍,你別說話,也別動,就要到醫院了。”
珍珍臉上現出一層紅暈,眼睛睜得淚光點點,笑吟吟看著九哥,清楚地說:“我都聽見了,九哥。九哥,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女人。我命薄,是真的。九哥,我對不起你,沒讓你最終做成那件事,我只陪你一年,你別泄氣,我會看著你做成的,你能,你一定能,你說,你對我說你一定能。”
九哥點點頭:“我一定能。”
珍珍粲然一笑:“九哥,你一定要答應我,你不要死。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我好高興好高興。世上還會有幫你做那件事的好女人,你答應我,你要等著她。她是我的,她是我
生的,她,她,九哥,你答應我別跟著我死,你要等著她,你要等著我……你快答應吧,快……”
九哥也意識到珍珍真的要走了,癡癡地看著珍珍哭,抖著手在珍珍臉上摸呀摸呀,就是不說話。
“二子,停下,”白三嫂子喊道:“沒救了,讓她靜會吧。九哥,你摸啥摸,沒聽她問你話嗎?快答應她,沒看她這口氣快吊不住了!”
九哥很固執:“珍珍死了我也死。”
珍珍眼裏滾出幾顆眼淚,臉上的桃紅開始淡了。
白三嫂惡狠狠道:“你說疼她你疼個屁!她一只腳過了奈何橋,求你一件事,你還不答應,這叫疼?”
九哥說:“我答應了珍珍我就得做,我是真想跟著珍珍死。”
珍珍突然大聲說:“我不准你死,你答應我。”
九哥一怔,點點頭:“珍珍,我答應你。”
“這我就放心了,”珍珍眼一閉,“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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