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死者睜開的眼睛裏,看到的只是她的軀的結束,而她的靈
並沒有消失。當來自冥府的氣息在一瞬間忽然覆蓋了她的軀
,這個“破裂”的人才意識到,自己從未如此真實地、強烈地“活過”,如此地明白這個世界。
冬季的中p城,多是大風天氣,火苗般躥跳的大風,撕扯著黑布片似的焦幹的土地,但轉瞬之間,便又會風和日麗,腳下變成一條無邊的金黃的光河。這種變化多端的天氣,使得在這個季節裏的人們,也變得情緒多變,
情無常。
這是一個漫長的季節。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著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經厚得埋過腳踝骨,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院子裏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個得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幾顆黑煤球,給雪人安上眼睛,又從自己家裏廚房中揀了幾片白菜葉,給雪人披上了頭發,並且用紙殼爲她做了一頂軍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個無畏的女士兵,在空蕩的毫無綠意的庭院裏揮舞著手臂,恍惚的眼睛睜得很大,仿佛在驅趕著看不見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敵人”。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過飯,我已精疲力盡。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作文本寫日記的時候,我的哈欠一個連一個,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樣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畫符。我的頭越來越沈,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頭,坐立不住。
這對,我的母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沒有同往常一樣,一邊推門,一邊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後,才小聲而神秘地喚了我一聲。更奇怪的是,這裏還出現了一個時間差,母
的敲門聲是在她進屋之後才響起。但那絕對是母
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門上像彈琴似的輕輕彈四下,不是三下或者兩下。那是一種很獨特的敲法,所以決不可能是別人的敲門聲。
我嚇了一跳,往後閃了閃身。
我母說,“拗拗,我帶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說,“我怎麼會害怕?死人的院子總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說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門,奔前院去了。
前院這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燈火通明的陵園,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亂地竟相開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紅紅黃黃的顔,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裏的空氣都被染成一團團閃爍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門前,那棺材龐大得十分誇張,足有半堵牆垣那麼高。我走過去才發現,原來它是敞開著棺蓋,所以才那麼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邊,手裏捧著一個小本本,一會兒擡頭環視一下四周的人群,一會兒又往棺材裏看看,然後在小本本上記上幾筆。神情一點也不悲傷。
我終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見裏邊亂糟糟的,一個女人形的軀掩埋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绫羅綢緞裏,她的頭部遮擋著一塊白布,枕在一個漂亮的藕荷
花邊的枕頭上。我很難過地看了看她,心裏卻沒有什麼恐怖。
這時,我忽然發現,躺在棺材裏的葛家女人似乎還有呼吸,因爲蓋在她臉上的那塊白布,在她的鼻孔下邊的嘴部被吸附成一個凹陷的橢圓形,並且忽悠忽悠起伏顫動。我迅速向後猛地閃了一步,十分驚恐。
這時,棺材裏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吞得纖細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驚詫那手居然是溫熱的。然後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開一角臉上的白布,露出來一只眼睛,確切地說,是半只眼睛。
她沖我笑笑,極其輕微虛弱地說,“別怕!”
我說,“你還沒有死嗎?”
她說,“我還沒有死。我在做一次實驗。”
”實驗?”“我不怎麼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著記錄安葬禮品,—點也不難過,看上去倒挺快活,肯定是爲獲得了一次新的‘機會’而高興呢!”
“你死了,他有什麼機會?”
“他獲得了再娶一個年輕新娘的機會。”
我說,“他不知道你沒有死嗎?”
她說,“不知道。這是秘密。就我們倆知道,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就是想活著看看到底誰哭誰樂?想活著知道誰會真正悼念我,誰的眼淚是假的,誰的無言是真正的難過。”
她喘息了一會兒,又接著說,“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裏的位置,是通過在他的身裏占有多少‘
份’來
現的。我就是想稱一稱我的死使別人溢出的眼淚的分量和質量。”
我長歎了一聲,“你沒死就好。我陪著你,我不怕你。”
她繼續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世界到都是肮髒、虛僞的陷阱,我的棺材埋在哪兒都讓我不放心。你看,這訃告,寫我在‘××年某一次清理階級隊伍的鬥爭中,立場堅定,是非分明,對敵人毫不手軟,充分表現出了大無畏的精神’。你以爲這是贊美我嗎?這簡直是誣陷,因爲那是一次特殊事件,殘暴而血腥。”
“是嗎?爲什麼呢?”我不解地問。
“因爲,所有的人都有十張嘴,而只有人睡著了不說話時候的那張嘴,才是唯一的誠實的嘴。”她說得多了,氣息更加微弱,猶如一架暗啞了的古琴,她發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個嘶啞的音符,在庭院稠密而亂糟糟的空氣裏飛舞。
“你死了,我不會誣陷你。”我說。
“哎,其實,我的墳墓一直就實在我的心裏。”她說。
說完,她又朝我笑了一下,“算了,等你長到我這個歲數就明白了。你還是看看我的壽吧,好不好看?”
說著,她松開我的手,自己撥開攤在她身上的彩布料以及撤滿棺材裏的濃香的花朵,露出她的長褂壽
。接著,她又掀開了臉上的白布。
直到這時,我才忽然看到,躺在棺材裏的根本就不是葛家女人。透過鮮花與梨樹枝,我看到揭開壽後的女人,是另外一個女人。我定睛一瞧,原來是禾寡婦躺在棺材裏面,疲倦地仰望著天空。
我看到是禾的臉,先是一驚,然後就傷心地哭了起來,強烈而無聲地哭泣。我獨自立在棺材旁邊落淚,悲痛慾絕但又不能讓院子裏的人看出來,仿佛我與禾之間恪守著一種特殊的秘密。
我被自己的哭聲弄醒過來,發現自己原來還趴在作業本上,作業本居然被我的眼淚洇了一小片。
這會兒,窗外的冷風瘋了似的尖叫起來,而且急促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我坐直身子,定定神,想了想,心裏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剛才是怎麼回事。終于還是覺得不安,就跑到禾寡婦家去看她。
屋外沒有月亮,夜幕黑洞洞的,只有地面上的積雪……
私人生活第9章未完,請進入下一小節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