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私人生活第17章上一小節]迅速打開窗子。
我第二個箭步躥過去，“
，不能開窗戶。”我忽然想起報紙上曾提到過這一點。
我聽到外邊的風聲，巨大的嘶鳴在一瞬間蓋住了樓裏的喧嘩，“我們只能逃出這座大樓。”
我不由分說地關上窗戶，拉起母
就往門外跑。
樓道裏的滾滾濃煙立刻將我和母吞沒，我的眼睛被刺得嘩嘩地淌出淚
，我死死牽住她的手，但咫尺之內，我卻已經看不見她的身影了。渾濁的煙霧裏，我聽見身邊全是逃跑的腳步聲，還有人
重重地撞擊到什麼障礙物上邊的聲音，但也同樣看不清人影，只是摸索著順著人流往樓下跑。
樓道裏的空氣變得十分稀薄，咳嗽聲和驚恐的叫喊聲隨著煙霧一同彌漫。我已經無法張嘴說什麼，窒息感如同一只鐵鉗，卡在我的喉嚨上。我擔心著母會由于窒息倒下去，便緊緊攥住她的手臂往樓下跑。
說是跑，其實只是摸索著走。
我覺察到，濃煙混雜著熱氣正從樓下往上蔓延，無邊無際的迷霧像浮力極大的鹽海，向上烘托著我們，你越是用力向下滑行，那浮力就越是往上托起我們的腳步，使我們難以沿著樓梯向下走。但我們必須探著步子往下走，生命的出口在那裏。這感覺，正如同我們在生活裏的其他荒誕的悖論一樣。
這時候，我感到牽著母的那一只手臂越來越重，母就要倒下去了。
“跳……跳……”母艱難地進出幾個宇。
我明白她在說什麼。因爲這時候，我們正好摸索到樓梯拐角
，冬天封死的窗子正透進來一縷月光。往日，那月亮如同一只銀白的圓眼睛，在靛藍
的天幕裏閃閃爍爍。可是這會兒，它的光暈如同一個死人的目光，在我們窄小的樓道拐角殘存著一絲余亮。
我知道母的意思是說，實在不行，我們就從樓道的窗戶跳出去。
我母肯定是暈了頭。我們的房子在十一層，現在才下了一層半，是在九層半的位置上。從這裏跳下去，等于自殺。
我不理睬她，只是拼命拉住她往樓下逃。我們深一腳淺—腳地摸索，我的拖鞋已經不知哪裏去了，我赤著腳蹒跚著，心裏只有一個念頭：跑出去。
奇怪的是，這時候我恍惚憶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還是上中學的時候，有一陣，我覺得活著沒意思透了，整天想著死。然而，我並不像許多想死的人那樣，到去說“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後來終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從外邊回到家裏，鄭重其事地對母說，“我已經想好了，活著沒有意義，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十分震驚地看著我，她看了我半天，卻不急于說什麼。
于是，我加重語氣，重複地說，“我是真的想好了，活著沒意義！”
空了半天，我母終于說，“真的嗎？是想好了？”
我堅定地點頭，說“是。”說著，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起來。
我母的確是一個讀過不少書的不凡的女人，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像其他的母面對自己有問題的孩子那樣，驚慌失措地挽留、勸慰和阻攔，她有足夠的知識對付一個“問題兒童”。她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像我一樣，她做出一付考慮成熟的樣子，說，“很愛你，你應該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去死，那麼誰也看不住你，中
這麼大，長江、黃河都沒蓋蓋。只是會很難過。”
接下來，是輪到我震驚了，我被母的話噎住。是啊，別說長江黃河了，就是家門口的小河溝也沒蓋蓋。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聲了。
從這以後，我再也沒向母提到“想死”這件事。
這時候，我們已經又摸索下來一層。我連拉帶拽，死死牽住即將窒息暈倒的母。
忽然，我發現，這一層樓的煙霧明顯地稀薄下來，皮膚被濃煙熏烤的灼熱感也降低了。隨著我們越來越往下摸索，已經可以喘氣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們已經走過了出事的樓層。我像忽然得救一樣，興奮地對我說，“好了，我們能走出去了，再堅持一下。”
果然，當我們又轉下來一層的時候，空氣已經漸漸清晰了，樓道裏微弱的燈光也閃爍出光澤。我母終于長長的喘了幾口氣，說出話來。
“九層。”她說，“或者八層。”
母和我估計得差不多，可能是八、九層出事了。
當我們終于離開大樓的門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風聲裏的時候，我看見外邊已經擁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有的是從被窩裏爬出來，來不及穿
服就往外逃的，顫栗地裹在被子裏；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團，牙齒抖動得咯咯響。我和母由于習慣睡得晚，所以身上都還穿著毛。但是，冷風一吹，我們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層薄紙片，冷氣像無數只涼涼的蠕蟲，從我們身的各個部位往骨頭裏邊鑽，越鑽越深。
我開始在人群裏用目光搜尋著禾的身影。一張張驚恐未定的黑臉從我的視線中滑過，從濃煙裏跳著死亡之舞跑出來的人群，這時候都如同一個個植物人，呆若木
地向著我們的大樓張望。尋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裏慌起來，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許正在她那一層，想起她穿著那件青素的睡躺在
上的樣子，我的腦袋裏嗡一下子就著起了火。
這時候，呼嘯而來的救火車晃動著令人眼花撩亂的光線急駛而來。人群、樹木和樓房都變成了晃眼的桔紅。天空呈現出那種反常的钴藍，仿佛有無數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動，它們用冷嗖嗖的嘴
吹拂著大地。
我們立刻就被勒令退卻到二百米之外的馬路對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許靠近我們的大樓。我混雜在一群打算返回樓裏尋找家人或是索取什麼東西的男人當中，掙紮著想往大樓方向跑，卻被牢牢地擋住了。我們擁擠在一起，動彈不得。
我仰著頭，一邊在心裏虜誠地祈禱著，讓禾平安讓禾平安，一邊顫抖不已。
有兩個消防隊員順著繩索攀牆而上，他們是進入起火的房間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們。我看到這兩個綠火苗一樣的小影子，在大樓的牆壁上如同兩只飛跑的壁虎，幾個躥躍就抵達了九層。然後，在我最怕他們停下來的地方——禾的陽臺上——用鐵鈎把悠蕩在半空的身挂住。再然後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麼利器擊中，猛地一收縮，暗啞在凝固的血管裏。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間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動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聲哭起來。
接下來，無數只龍頭和我的眼淚—起奔淌出來。
一場混戰之後，如注的流從樓上順著階梯滾湧而下，黑呼呼地從樓道口漫出來。然後，我看到兩個消防隊員擡著一個招架走了出來。
那個赤躶的粉紅的軀、或者說一切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擔架上，慢慢移動過來。
人群一陣騒動。
一個消防隊員沖著我們叫嚷著，“誰是905的家屬？”
905正是禾的房間。
我感到自己的頭和腳都腫脹起來，雙眼發燙，兩手冰涼。
我不斷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來襲擊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可是，母就在身邊摟著我，她的手緊緊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
當那一只擔架從街另一邊移向我們這一邊的時候，我腦子裏忽然一陣轟鳴，這聲音隨即又在我的兩耳之間消失，人影、街燈以及我們的大樓都搖晃起來。
接下來我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了，向地面癱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淒厲的風聲喚著禾的名字，震耳慾聾，遮掩了一切的喧嘩。所有的人都在這轟鳴聲中隱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環，飄然而立……
直到後來，在這一場火災發生丁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才聽說，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壞冰箱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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